鄧拓與《瀟湘竹石圖卷》的故事

　　兔年春節(jié)，“中國美術(shù)館50年捐贈作品大展”令紛至沓來的參觀者大飽眼福，為之驚嘆。在諸多捐贈者中，有一個人的名字格外醒目——當代著名新聞家、作家鄧拓，他捐贈了蘇東坡《瀟湘竹石圖卷》及八大山人、石濤、仇英、沈周等人所作的一批明清精品。

　　稀世珍寶重現(xiàn)天下

　　據(jù)中國美術(shù)館館方介紹，蘇東坡傳世珍品僅兩幅。《枯木怪石圖》已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流入日本。《瀟湘竹石圖卷》為國內(nèi)蘇東坡作品孤本。《瀟湘竹石圖卷》縱28厘米，橫105.6厘米，絹本。圖本身有湘中楊元祥之題，拖尾有葉湜（音“時”）、錢復(fù)等題跋凡26家。題跋文字3000余言，始于元惠宗元統(tǒng)甲戌年（1334年），止于明世宗嘉靖辛酉年（1561年）。《瀟湘竹石圖卷》構(gòu)圖奇特，匠心獨運，高度的藝術(shù)概括使畫面充滿張力，讓人在窄窄的畫幅內(nèi)如閱千里江山，這是以竹石寄托文人精神情懷的中國文人畫典范之作。

　　《瀟湘竹石圖卷》得以傳世，今人有幸一睹蘇東坡真跡，鄧拓其功赫赫，堪為佳話。顧行、成美撰寫的《鄧拓傳》講述過這樣一個故事：1961年，四川一位老人來到北京，要出售一幅蘇東坡的《瀟湘竹石圖卷》。蘇畫早已失傳，這幅畫是真是假，引起古畫收藏家的爭論。北京的畫店怕是贗品不敢收購。鄧拓看了此畫，盡管一時也難以判定是否為蘇東坡真跡，但他從畫的風格、氣勢、紙質(zhì)，從畫面上元代以來26家題跋來看，認定是一件珍品。他不顧賣主索價甚高，拿出自己的新著《燕山夜話》的全部稿費，再由榮寶齋從他的藏畫中挑出20多幅古畫作價，終于將畫買下。隨后的半年時間里，他查閱資料，仔細考證，最后證明這正是蘇東坡的真跡，并發(fā)表了考證文章《蘇東坡〈瀟湘竹石圖卷題跋〉》一文，于是，一幅珍品，因鄧拓而重現(xiàn)天下。

　　1964年，鄧拓將這幅畫連同他個人珍藏的140多件中國古代繪畫作品捐贈給了中國美術(shù)館。

　　鄧拓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文人，擅長書畫，對歷史文物研究有精深造詣，堪稱優(yōu)秀的鑒賞家、收藏家；他喜愛詩詞，興之所至，情之所系，時有絕唱；他獨創(chuàng)“燕山夜話”雜文文體，厚積薄發(fā)，言簡意賅，一時間風行全國，洛陽紙貴。有時，他顯得飄逸，在與文人墨客的唱和中儼然其中一分子；有時，他又顯得凝重，在文思泉涌中，履行著一個文人憂國憂民的天職。鄧拓慧眼識東坡，看似偶然，卻有必然。

　　鄧拓一生喜詩文書畫

　　新中國建立后，鄧拓任《人民日報》社長兼總編輯。因受到“文人辦報”、“死人辦報”的激烈批評，他于1958年調(diào)離《人民日報》，擔任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辭別報社同仁時，他賦詩一首相贈。其中一句“文章滿紙書生累，風雨同舟戰(zhàn)友賢”，道盡了從事新聞事業(yè)的苦衷。

　　到北京市委后，鄧拓還兼任中國歷史博物館建館領(lǐng)導小組組長，他與文博事業(yè)的關(guān)聯(lián)轉(zhuǎn)而密切。早在戰(zhàn)爭年代，他就曾有意識地收集過文物，此時更加鐘情于此。擅長書法的他開始作畫，頻繁走進榮寶齋，與吳作人、李苦禪、黃胄等一批書畫家賦詩作畫，不亦樂乎。

　　鄧拓早在25歲時完成過一本專著《中國救荒史》，20余年過去，淡出新聞界，于是，他計劃再寫一部《中國繪畫史》，可惜后來沒有動筆。

　　鄧拓的夫人丁一嵐曾經(jīng)說過，蘇東坡、鄭板橋、林則徐等是鄧拓所敬仰和愛慕的歷史人物。鄧拓與林則徐同是福州人，曾在客廳里掛過林則徐的一副對聯(lián)：“庭圍修竹云常在，戶對青山夢亦寒。 ”想必鄧拓從小在家鄉(xiāng)福州接受啟蒙教育時，就從父輩那里聽說過這位林大人的高風亮節(jié)。

　　作為書香世家的后代，鄧拓獲得的顯然不只是詩詞書畫的技能訓練，而是一種歷史文化精神的熏陶。不錯，這些人物都才華卓絕，但他們也幾乎都有過懷才不遇或者被誤解的經(jīng)歷。這樣的經(jīng)歷沒有讓他們消沉，他們在詩詞書畫里寄寓著憂思，他們依然關(guān)切蕓蕓眾生，憂國憂民的情結(jié)從來不會因為挫折而淡化。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精神從來沒有萎縮過，仕途可以中斷，政治抱負可以只是夢想，但人格卻不能因之而變形。

　　在開始形成自己的人格時，鄧拓想必正是從這樣一些他所敬仰的歷史人物身上，感受著凜然正氣，感受著做人的基本準則。當承受著精神之累，他便有了更深切地與歷史對話的可能，他會一日日在情緒上、在生存方式上，與自己所敬仰的那些古代文人產(chǎn)生共鳴。

　　或許這是一個規(guī)律，人總是在遇到挫折時，某種內(nèi)在的卻更本質(zhì)的氣質(zhì)，會突然間激發(fā)出來，從而出人意料地構(gòu)成另一番人生風景，使得人們不得不用一種與過去不同的目光來打量他，來審視他。

　　當精神之累降臨在鄧拓身上時，當苦悶、困惑、憂郁的情緒幾乎一夜之間占據(jù)他的內(nèi)心時，他早年業(yè)已形成的氣質(zhì)，仿佛奔涌而至的激流，將他沖到一個新的境地。與過去相比，生存形態(tài)也許有所不同，但對于他，這是一個順理成章的必然。

　　挫折使他痛苦，然而，卻最后使他完成了人生塑造，他終將進入文人的歷史畫廊之中。

　　從鄭板橋故居獲得啟迪

　　1961年秋天，鄧拓來到揚州，在訪問鄭板橋故居之后留下這樣的詩句：“歌吹揚州惹怪名，蘭香竹影伴書聲。一枝畫筆春秋筆，十首道情天地情。脫卻烏紗真面目，潑干水墨是生平。板橋不見虹橋在，無數(shù)青山分外明。 ”

　　他是不是同樣在鄭板橋那里尋找著回聲？

　　一般來說，人們面對鄭板橋書畫，都會產(chǎn)生欽佩之情。但對鄧拓來說，欣賞遠遠超出了字畫本身。鄭板橋筆下的蘭香竹影，他的不落俗套獨創(chuàng)一格的書法，在鄧拓的眼里，是一種人格的完美體現(xiàn)。他感慨鄭板橋的獨創(chuàng)，感慨鄭板橋“脫卻烏紗真面目”的人生境界。人都不免會遇到挫折，但沒有相似的修養(yǎng)相似的意趣，是不可能如同鄧拓這樣從鄭板橋那里獲得做人的啟迪。

　　兩年后，也就是1963年，他寫出了著名的《鄭板橋和“板橋體”》一文。他寫道：“我認為學習‘板橋體’的最重要之點，是要抓住‘板橋體’的靈魂。什么是‘板橋體’的靈魂呢？我以為它就是在一切方面都要自作主人，不當奴才！”這是鄧拓此時心境的寫照。

　　機緣巧合，訪問鄭板橋故居時，鄧拓正在開設(shè)“燕山夜話”專欄，而蘇東坡的《瀟湘竹石圖卷》，也適時地出現(xiàn)在鄧拓面前。

　　我寧愿相信，當鄧拓陶醉于畫面的氣勢時，當他費神地考證時，他是用心靈在與蘇東坡那個偉大的靈魂對話。蘇東坡的才情、抱負、苦悶?zāi)酥链煺?，無不引起他的強烈共鳴。藝術(shù)創(chuàng)作貴在靈感，藝術(shù)鑒賞又何嘗不如此？當鄧拓無意之中捕捉到對《瀟湘竹石圖卷》的靈感時，其實正是他的心靈與蘇東坡的心靈在碰撞，在迸發(fā)出火花。出色的鑒賞家、收藏家，其實永遠需要這種古今相通的心靈感應(yīng)。

　　意外獲得《瀟湘竹石圖卷》，鄧拓欣喜若狂。 1962年，鄧拓賦詩一首《懷蘇東坡》，抒發(fā)對蘇東坡的命運、對《瀟湘竹石圖卷》的感慨：“曾謁眉山蘇氏祠，也曾陽羨誦題詩。常州京口尋余跡，儋耳郊原撫廟碑。海角天涯身世感，朝云春夢死生知。千秋何幸留遺墨，畫卷瀟湘竹石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