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的希望在網(wǎng)絡

　　夜雨。近海郊區(qū)黑色的空氣里，連著被衾浸透了潮冷。竟睡不著。一向睡眠很好的我，從上月中國悄悄死了個人后，就總不能睡好。今夜腦子里輾轉著的字眼是“文學”。我一向不很喜歡思考叫做“文學”的東西，便反過來問自己：我怎么會想到了“文學”？

　　大概是這原因：手機沒錢了，下午去買充值卡。店堂里放了臺電視機，正播著個事跡：西安有個年青漂亮的女孩，一直待業(yè)在家，寫了厚厚的長篇小說，以二十萬元的價格向出版社叫賣。有了興趣的出版社追問：你只是初中畢業(yè)，是怎么寫出來的？這么有才華為什么不繼續(xù)讀書？為什么不上班？一些記者也問：是不是故意炒作？女孩和她的母親十分難堪，無法回答，終于下了決心召開一個新聞發(fā)布會，流著眼淚告訴大家一個秘密：女孩從十一歲起身患絕癥。于是，我們這社會又多了個向命運挑戰(zhàn)的催淚故事。

　　女孩寫的小說到底好不好，沒讀過，不能妄斷。英國有勃郎寧夫人，幼時騎馬摔傷，導致半身癱瘓，青年時與詩人勃郎寧先生相愛，一雙戀人沖破阻礙流亡，寫出了可與莎士比亞比肩的十四行詩，而詩和愛情竟然使勃郎寧夫人站了起來。所以，絕癥或者殘疾之類，并不是文學的敵人，有時也可能成為文學的朋友。如果把腐刑的結果也看作殘疾，那么，司馬遷于文學的偉大是不能有人可以否定的。蘇聯(lián)的奧斯托洛夫斯基說明不了問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很多人的心血，與其說作者是奧斯托洛夫斯基，不如說是蘇維埃政權。不過，當代中國因絕癥或殘疾而寫出偉大的或優(yōu)秀的文學，即使如奧斯托洛夫斯基那樣有組織的提攜和幫助，也是件很值得懷疑其能夠成就的事。大學時被逼著向山東半癱姑娘張海迪學習，介紹說她如何如何了得，后來讀了她兩篇小說，實在無法恭維。

　　如果僅僅從女孩的小說被出版社接受這一點說，她的作品好不好就是件很可被懷疑的事了，甚至可以下個結論：中國當代文學大系里頂多又添了段三流文字而已。支持我這結論的直接依據(jù)是：庸俗的編輯不會發(fā)現(xiàn)偉大的作品。女孩小說的好壞應該看女孩小說本身，與她初中畢業(yè)、是否上班有什么關系？關心這種問題到她們母女難堪的編輯，一定是庸俗的、喜歡窺私的編輯。支持我這結論的間接依據(jù)是：這是個平庸文學的時代，出版社一般只會也只敢出版平庸的作品。因為平庸，便只能到文學外面找賣點，便要追問一個長發(fā)飄逸的女孩背后有沒有奇事。

　　我一向就有個判斷：凡在當下正式出版的，可能有比較優(yōu)秀的作品，但難有偉大的作品；這個時代最好的作品通常不是當時能夠出版的。此一例證早可以從文革說，當時最好的作品都是手抄本，或者是在三倆朋友間看的，甚至就深藏在作者的衣柜里。晚近的例證可以舉兩例：十多年前在友人處讀到美國的中文詩刊《一行》，作品總體質量比當時所謂最權威的《詩刊》好了不止百倍，是“人”寫出來的詩，而不是“奴才”寫出來的媚韻。再晚近的例證是我這一年認知的：中國真正的、用靈魂寫作的作家竟然大都亡在海外，在他們當中，已經(jīng)出了一個諾貝爾獎，將來還會出更優(yōu)秀的甚至偉大的人物和作品。

　　因此，當我們今天在說某某、某某比較不錯或比較優(yōu)秀的時候，實在可能是井蛙之見，也只能是井蛙之見，只能是在大陸已經(jīng)出版的作品中比較這個好一點、那個差一點，就如在一群鴨子里，只能稱出這一只比那一只重了一兩，是斷斷稱不出一只天鵝來的。當然，這就苦了那些文學評論家們。中國讀文學而有才氣的，有不少做了評論家，但沒有偉大的作家便沒有偉大的評論家，他們的才氣終將在平庸的作品堆里耗盡。俄羅斯曾經(jīng)有過一個偉大的評論家時代，然而他們究竟有著自己的普希金、托爾斯泰、契柯夫、陀斯妥也夫斯基等可以做文章。今天的中國，議來議去還是議過去的魯迅，或者為竊笑著點著銅板的金庸抬抬轎子，或者罵罵恨不得天天有人去罵他的余什么人。

　　發(fā)見作品，而不僅僅是對已經(jīng)出版的作品進行批評，這是優(yōu)秀文學評論家之所以優(yōu)秀的重要能力和責任。因此，文學作品是否正式出版對優(yōu)秀評論家來說，是件非常不重要的事情，尤其在今天的中國，更是衡量文學評論家是否有真見識的尺度——這正是當初金圣嘆卓越之處。如果一定要以所謂正式發(fā)表為標準，則中國就沒有曹丕以后千數(shù)百年的批評史了，歐洲也沒有什么沙龍批評活動了。事實上，今天的中國僅僅就大陸言，也呈現(xiàn)著一個很大的文學空間可以做批評文章，那就是網(wǎng)絡文學。記得03年或04年上海的名作家某先生說過這樣意思的話：網(wǎng)絡文學的水平還不能跟傳統(tǒng)文學比。這是很可商榷的。

　　什么是文學的水平？我是向來就懷疑中國所謂“文學水平”標準的。中國所謂的文學水平，從來就是件由“翰林”們自說自話批定的事情。《紅樓夢》、《水滸》等等，當初都是不入流的東西，即“水平”不夠的作品?！督鹌棵贰方裉煲廊怀龅氖莿h節(jié)本，既然膽敢刪節(jié)，便是今人堅信自己的刪節(jié)比原作水平高了，——這是鬼都知道的謬事。中學最后第二年，換了個新的語文老師，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做個大作家，大概發(fā)表過兩篇短篇小說，然而終于沒有實現(xiàn)夢想。第一堂作文課后，他發(fā)現(xiàn)我是個文學“天才”，欣喜地以為找到了能夠代他實現(xiàn)夢想的學生，就反復跟我講文學創(chuàng)作的各種要求、技巧，把他五十年代讀大學時的課本借給我，特別是厚厚的《文學原理》一定要我仔細研讀。讀過之后把書還給他，望著他熱切的眼神，我跟他說：“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寫不出小說了。魯迅學過這些教條嗎？有了這種革命現(xiàn)實主義教條，中國出過魯迅嗎？”他木然。也因此，我是堅決不愿意考什么中文系了。

　　文學是種精神，精神的本性是自由。雖然黑格爾充滿了日爾曼人可笑的傲慢，但他在十九世紀二、三年代從精神的自由本質著手對中國的分析，至今仍然是精辟的見解。他認為中國是只有一個人“自由”的國家；由于沒有普遍自由，中國本質上是個沒有“詩意”的國家。他認為沒有詩意的中國善于模仿，但缺乏創(chuàng)造，預見當時仍然恐龍般的中華帝國將步印度后塵，不能逃脫被歐洲人控制的命運（《歷史哲學》）。文學是自由的，生命和靈魂的本性也是自由的，因此，偉大的作品一定只能從自由中誕生，并蘊涵著自由精神。

　　今天中國文學的半自由空間只有網(wǎng)絡，因此，網(wǎng)絡文學基于自己的半自由性已經(jīng)在精神本質上超越了“傳統(tǒng)文學”。文學首先是人的文學。所謂“文學水平”，并不僅僅是一種文字形式技巧或游戲，而主要體現(xiàn)為的是一種美的精神、自由的精神。也許，中國網(wǎng)絡中還沒有偉大的作家萌芽，也沒有產(chǎn)生偉大的作品，但是，其中一定出沒著半偉大的作家，一定悄悄地誕生著半偉大的作品。其他人我不敢妄議，我也不搞文學評論，僅從我個人言，我的長篇小說《野人情事》作為網(wǎng)絡文學，就足以與任何一篇“傳統(tǒng)文學”作品進行“水平”比較，至于在自由精神上，我是羞于比較了。

　　中國文學的希望在網(wǎng)絡。中國最好的文學一定存在于網(wǎng)絡。網(wǎng)絡雖然并不自由，但終究是半自由著。那個號稱最好的文學雜志《收獲》，一個可能連自己是不是拉屎都不知道了的可憐老人做著主編，如此“傳統(tǒng)文學”空間，還能是中國文學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