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鐵先生及其半野園藏書

　　當(dāng)我夜晚躺在美國北部一個極為偏僻的鄉(xiāng)村小旅館，雖然遠離大城市的喧囂，有死一般的寂靜和漆黑，可是為時差煩惱的我，半夜2點鐘就實在睡不著了，滿腦子在胡思亂想，不著邊際。然而我的所想，我的所思，始終不能離開一個人和與他生命相系的物，這就是縈繞我十年之久的曹大鐵先生和他的半野園藏書（大鐵先生的舊宅為明末錢謙益半野堂遺址，故名其藏書室曰半野園）。于是，我半夜里夢游似地爬將起來，找出筆，用小旅館里的便箋，將我所認(rèn)識和所知道的曹先生及其藏書記下來，寫出來。只是在這濃厚原汁原味的美國鄉(xiāng)村小店里，四處飄溢著洋人鐘情的C h ee se和香料味道，雙耳充滿美國英語的世界里，我真不知道如何寫這位相當(dāng)傳統(tǒng)的中國人和事。不免覺得我像一個歪嘴的和尚在夢中囈語，嘟嘟囔囔，五音不全，歪嘴夢語，也許完全是胡說八道，也許負負得正，正好清晰地表達了我的所思所想。

（一）曹大鐵先生與藏書

大鐵先生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人，他出生常熟富豪之門，早年入東吳大學(xué)土木工程系，嗜好書畫、詞賦，曾拜張大千為師，成為大千最后一位入室弟子。大鐵先生早先出入于上海十里洋場，瀟灑風(fēng)流，后被扣上右派帽子放逐安徽遠地，遍嘗苦澀，倜儻加坎坷的一生，一本十萬字傳記，也難以盡述。因此，我只想

通過一部書和圍繞這部書的傳奇故事，來看大鐵先生及其半野園藏書，這部書就是清康熙間翌鳳抄校本《絳云樓書目》（以下簡稱《絳目》）。

大鐵先生雖系出張大千先生之門，但其書畫的造詣，我不是研究書畫的，也沒有看過許多大鐵先生的書畫作品，所以不敢妄加厚非評論。但是，大鐵先生之才，在文學(xué)詞賦方面盡展才華，我以為青出于藍，遠在大千之上。大鐵先生的藏畫水平不及先生大千，但藏書方面在當(dāng)今卻是不一般的。我想，這里恐怕有兩個原因。一是大鐵先生的故里常熟文化影響。中國江南藏書的盛極之地常熟，從明朝以來，有成就的藏書家綿綿延延，代不乏人，諸如楊儀之七檜山房；趙用賢、趙琦

美之脈望館；毛晉、毛之汲古閣；錢謙益之絳云樓；錢曾之述古堂；張蓉鏡之小福地；陳揆之嵇瑞樓；翁同和之彩衣堂，等等不能一一枚舉。因而藏書是常熟所有讀書人和文化人的自豪和驕傲，大鐵先生生于斯地，長于斯地，深受這片土地滋育的鄉(xiāng)土文化影響，喜好藏書，實不為怪。二是，在大鐵先生的至交友朋中，有一位兄長是有名的藏書家，其人名喚張珩，這可是上個世紀(jì)中期中國收藏界一個不能小視的人物。張珩，字聰玉，浙江吳興人，收藏室名韞輝齋，庋藏古籍書畫極伙，內(nèi)有宋刊本《忠經(jīng)篆注》等。張珩與大鐵先生是磕頭換帖的把兄弟，從大鐵先生的著作《梓人韻語》的十幾首與張珩的詞，可以看出張珩對大鐵先生的影響，贅引一闋《賀新郎—失眠漫賦達旦示聰玉》詞：“但寓目，青葙圖史，教我佯狂聲色近，覺先后，偕隱為同志，人朦，莫知旨”。

鄉(xiāng)梓文化和高人的指點，成就了大鐵先生的藏書。

　　（二）曹大鐵先生及其藏書特點

自明代以來，在中國江蘇常熟形成了一個古籍鑒賞派收藏體系。大鐵先生收藏的這部《絳目》可以說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三百五十多年前，公元1641年，

就在曹大鐵先生的桑梓常熟城，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當(dāng)朝的禮部侍郎，東林巨擘，號稱文壇領(lǐng)袖，年已花甲的錢謙益，娶一位年方二十四歲，金陵八妓之一的名妓柳如是為妻，而且是明媒正娶。這樁有違當(dāng)時禮教的婚姻，當(dāng)然會遭致天下官宦士人的議論和恥笑以及族人和家人的強烈反對。對于這樁曠世奇緣，錢柳之間卻是如此的戲謔，據(jù)記某次柳問錢，你喜歡我什么？錢笑答：喜歡你黑個頭，白個肉；于是錢反問柳，那你喜歡我什么呢？柳曰：喜歡你白個頭，黑個肉。其實在容貌上，最初我以當(dāng)代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去看柳如是，真是不理解，錢怎會對柳如此癡迷，竟冒天下之大不韙，娶柳為妻。柳在史稱個頭不及中人，櫻桃小口，既不像當(dāng)代T臺上長腿高挑的名模，又不像好萊塢性感的大嘴明星，有何值得羨慕。后來有一次在上海，與幾位先生在一起吃飯，我在飯桌上說了這個幼稚看法，坐在旁邊的鐘銀蘭老師笑對我說，這就是江南小女人，讓人憐，讓人痛，讓人愛。我這才恍然大悟了當(dāng)年的柳如是的美。當(dāng)然，單憑柳的這般美貌，三百年后的著名歷史學(xué)家陳寅恪先生是寫不出洋洋數(shù)十萬字的《柳如是別傳》的。柳在當(dāng)年的金陵八妓中，最有豪氣，最有才華，這才是錢柳在物質(zhì)之外的精神合一世界。

錢謙益置社會于不顧，在家鄉(xiāng)常熟別筑“絳云樓”，收柳為妻，是世俗之人無法登上的世界。

也就是在這座絳云樓，錢將一生嗜好搜羅的宋元佳槧，柳也是能書善畫，喜好書畫收藏，錢柳收藏盡置絳云樓。然而不幸的是，絳云樓只存在一年就不幸失于火災(zāi)，除了從大火中救出的極少數(shù)書籍，大部分藏書就此灰飛煙滅，其中不乏大量的孤本珍本。那么，絳云樓內(nèi)究竟都收藏了哪些宋元名槧名鈔，惟一可考證的資料，就記載在《絳目》里，而現(xiàn)存現(xiàn)知最早的《絳目》，就是大鐵藏書中的這部康熙年間著名的古籍收藏家、版本專家吳騫抄校的《絳目》。目前國內(nèi)外各大圖書館里收藏的《絳目》都是再抄吳翌鳳的本子，包括當(dāng)今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

收藏的，都是從大鐵先生收藏的這本抄錄轉(zhuǎn)錄的。

看到過這部吳翌鳳抄校本《絳目》就會感覺到名家的筆墨沉浸在臘黃的紙背，那斑斑累累的朱印，洋洋灑灑的題跋，凝聚學(xué)問智慧批校，直觀上就令人奪目，而其中的內(nèi)容，又是錢柳的收藏，從這里幾乎可以看到整個絳云樓的空間世界，因此，從版本到收藏，從內(nèi)容到資料，這是一件非常吸引眼球的尤物，特別好玩的書。除此之外，統(tǒng)觀大鐵先生的藏書，大都是具有這樣的特點，如：錢曾《讀書敏求記》，趙氏小山堂抄本；錢謙益手稿本《楞嚴(yán)經(jīng)疏解蒙抄》；《四書集注》明刻本，毛手校，等等，從這里也就可以看出，大鐵先生非常傳統(tǒng)的常熟派收藏特點。就是我們俗話中路分非常正走的常熟鑒賞派藏書家路子。不論別人如何評價，我總以為，大鐵先生是三百年以來，路子最正的最后一位常熟鑒賞派藏書家。

　?。ㄈ┎艽箬F先生藏書傳奇

大鐵先生的藏書全部過程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了解了。但是從這部書的傳奇來歷，可以看到大鐵藏書的一個側(cè)面，可謂得之不易。

1995年，我第一次到大鐵先生處，就一睹這部《絳目》的風(fēng)采，當(dāng)時我就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了這部書的傳奇來歷。我在2000年前后，得知大鐵先生欲將藏書整體轉(zhuǎn)讓常熟市。就在此時，我到了蘇州市，見到了江南書道名宿江澄波先生，江先生也已經(jīng)聞知常熟市府有意大鐵先生藏書之事，就與我談起了大鐵藏書。江先生問我，看了曹先生藏書，有哪些好書。我對答有幾部，其中說到吳翌鳳抄校的《絳目》，江先生聽到此，如戲中性情之人興奮地一拍桌子，脫口而說，這書是我賣給他的！并說賣這書還有一段故事，我忙問道：怎講？江先生于是娓娓道來：那是五十多年前之事，江先生是蘇州著名的書壇文學(xué)山房的掌門人，與鄭振鐸、張珩等著名版本專家素有往來。一日，張珩到文學(xué)山房，問近來收有什么好書？真人面前不打誑語，江先生說有一部吳翌鳳抄校的《絳目》不錯，拿出，張珩看后亦撫掌稱絕，只因是偶過蘇州，身上未帶有多余盤纏，故張珩叮囑江先生，東西收好了，這書我要了，過段時間我到蘇州來，付錢取貨。江先生應(yīng)允，存貨靜候。然而，過了不幾日，大鐵先生直闖文學(xué)山房，江曹亦是舊相識，江先生笑問客來，大鐵先生云：張珩兄前曾在此看到一部書，叫我來付錢

取書。江先生以為確有其事，未深思量，便取出《絳目》與大鐵先生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雙方皆大歡喜。大鐵走后又隔時日，張珩先生忽而又登文學(xué)山房，進門便叫江先生取《絳目》，要交錢付貨，江先生莫名說道：你不是委托曹大鐵先生已經(jīng)交錢取貨了嘛？張珩聞聽此言，哎喲一聲，不再言語了。江先生從張的臉色上悟出了，肯定是這兄弟間有事了。張珩對小弟大鐵先生無可奈何，以后也從未提及此事。據(jù)說后來大鐵先生向張珩轉(zhuǎn)讓了一件非常之物，才擺平了此事。

大鐵先生身處爾虞我詐的上海灘，這種事在行里并不新鮮，然而為收藏一善本書，也得使出手段，這是可進入書林清話的趣事。大鐵藏書，多營心機，得之不易，由此可以窺豹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