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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的女兒”樊錦詩:離不開 也舍不得“敦煌是我的宿命”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19-10-14
“我不像很多報道中寫到的那樣厲害,”樊錦詩說,“我是服從國家分配去的敦煌,幾次想離開都沒有離成?!?br/>
  10月12日,在國家文物局主辦的“莫高精神”宣講報告會上,面對600多位聽眾,這位“敦煌的女兒”主動打破“光環(huán)”。

  連續(xù)兩年,樊錦詩收獲國家級榮譽。去年,她被評為100位“改革先鋒”之一;今年國慶前夕,她成為42位國家勛章和榮譽稱號獲得者之一,是其中唯一的“文物保護杰出貢獻者”。

  從大學畢業(yè)至今,一生中大部分時光,樊錦詩都與她熱愛的敦煌壁畫和彩塑相伴。但她也坦陳,其實一開始對敦煌的惡劣生活條件有所恐懼。

  因為家庭長期分離,幾次想離開敦煌都沒成行;臨近退休的年紀,又被任命為敦煌研究院院長,一干17年,直到年逾古稀。如今,敦煌仍有很多事等著她去做。

  離不開,也舍不得,她感嘆:“敦煌是我的宿命?!?br/>
  新京報記者 倪偉

  “敦煌的女兒”倍感不安

  獲得國家榮譽稱號讓她最感動的,是42位獲表彰人物中有一位與文物有關

  接連獲得兩次國家級榮譽,樊錦詩沒有把獎狀留在身邊,都交給了敦煌研究院的院長,然后向同事們鞠一躬:“這是幾十年大家奮斗的結果,所以我要謝謝大家?!彼坪跛皇谴蠹翌I取了榮譽。

  樊錦詩身材瘦小,81歲的她在600多人的注視下,微微弓著腰,緩步走到舞臺中央。這場報告會上,臺下坐了國家各部委代表和故宮、國博等文博機構同仁,她之后的兩任敦煌研究院院長也都到了現(xiàn)場。

  樊錦詩不常經(jīng)歷這樣的場合,她一生低調,鮮少接受采訪。1984年令她全國知名的報告文學《敦煌的女兒》,也是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刊發(fā)的。刊發(fā)以后,她保護敦煌的事跡、她與家人常年分居多地的經(jīng)歷全國盡知,“‘敦煌的女兒’這樣一個美名,也讓我倍感不安和壓力?!?br/>
  國家文物局局長劉玉珠稱她為文化領域、文物戰(zhàn)線的杰出代表,常書鴻、段文杰和樊錦詩等為代表的一代代文物工作者,用實際行動塑造了“莫高精神”。

  敦煌石窟的保護始于1944年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成立,畫家常書鴻擔任首任所長,莫高窟四百年無人管理、任憑破壞和偷盜的歷史宣告結束。20世紀80年代初,段文杰接任第二任所長,也是后來成立的敦煌研究院首任院長。樊錦詩是保護敦煌的第三任掌門人,1998年上任,2014年退休。

  樊錦詩認為,獲得國家榮譽稱號讓她最感動的,是42位獲表彰人物中有一位與文物有關。“我們文物行業(yè)保護了幾十萬年以來石器時代的文物,保護了中華5000年文明遺產(chǎn),保護了近現(xiàn)代文化遺產(chǎn),這都是數(shù)量有限的文物保護者們做出的工作?!彼f。

  就像沙漠中的敦煌,中國很多文化遺產(chǎn)分布在山溝、農(nóng)村、荒山野嶺、人跡罕至的地方,大量文物保護者堅守在這些地方?!八麄儜摰玫饺藗兊淖鹁?,這兩個榮譽也是屬于他們的?!狈\詩說。

  “幻想在現(xiàn)實中蘇醒”

  敦煌研究所四面滿目荒涼,環(huán)境閉塞物質匱乏,常書鴻所長居所也是簡陋的土房子

  樊錦詩首次踏入敦煌是在1962年,那是她大學最后一年,被派往敦煌畢業(yè)實習。帶隊的老師是我國考古學泰斗之一宿白先生。

  能去敦煌實習,讓24歲的樊錦詩興奮了一路。她從中學時就對敦煌心生向往,凡是有關的展覽和出版物都格外關注,“敦煌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夢”。

  實習經(jīng)歷的大半都是令人驚喜的。第一個星期,敦煌專家?guī)е@群北大師生在被積沙掩蓋的崖壁上攀援,一個個洞窟看下去,從北涼、北魏到隋唐的山水人物,從伏羲、女媧到力士、飛天。

  “豐富多彩、燦爛瑰麗,栩栩如生的壁畫、彩塑令我震撼、傾倒、陶醉,怎么說都不為過。”近60年后的今天,初識敦煌時的震撼,在她腦海中仍然清晰。

  洞窟外,卻是另一個迥異的世界。

  敦煌研究所四面滿目荒涼,環(huán)境閉塞,物質匱乏,“想買瓜子吃,但瓜子殼都見不到”。即便是敦煌研究所所長常書鴻,居所也是簡陋的土房子,屋里幾乎什么都是土做的。來自南方的樊錦詩很快感到了身體不適,營養(yǎng)也跟不上,每夜只能睡著三四個小時,上洞的時候腿腳乏力。三個月實習期還沒結束,她就提前離開了。

  敦煌生活條件帶給她的直觀感覺,是“幻想在現(xiàn)實中蘇醒”。雖然著迷于敦煌的藝術,但敦煌的艱苦生活令她望而卻步,“沒有一點去敦煌的想法”。

  然而命運捉弄人,第二年畢業(yè)前夕,她卻被分配到了敦煌。

  她實習的1962年對敦煌也是重要的一年,周恩來總理批示撥款,啟動了莫高窟南區(qū)危崖加固工程。為配合工程,需要在窟前進行考古遺跡的發(fā)掘清理,常書鴻所長意識到,絕對不能隨便挖一挖了事,需要專業(yè)考古人員介入。

  他向正在敦煌帶隊實習的宿白提出,北大能不能推薦實習的學生畢業(yè)后到敦煌工作?于是第二年,宿白向常書鴻推薦了樊錦詩和馬世長,他們被正式分配到敦煌。

  馬世長的媽媽得知消息,號啕大哭。樊錦詩的父親則給校領導和系領導寫了一封信,托女兒轉交,信中陳情“小女自幼體弱多病”,希望重新考慮。

  樊錦詩最終也沒有轉交這封信。受到當時“學雷鋒”思想的感召,以及老師蘇秉琦、宿白先生的鼓勵,她也樸素地堅信,國家需要到什么地方去,她就到什么地方去。

  敦煌人的共同宿命

  與莫高窟朝朝暮暮相處,讓她覺得自己像是長在敦煌大樹上的枝條,離開敦煌,就像在精神上連根砍斷

  艱難的生活尚可適應,后來的半生里,她經(jīng)歷的最大的痛苦,也是敦煌人共同的命運:骨肉分離。

  1967年與丈夫彭金章結婚后,兩人在敦煌和武漢分居兩地長達19年,他們的孩子輾轉武漢、敦煌、河北、上海等多地,聚少離多。為了家人團聚,樊錦詩曾多次起念離開敦煌,最終都沒有走成。

  在《樊錦詩自述:我心歸處是敦煌》中,她多次陳述了獨自在敦煌時孤苦無依的心情,“天地間好像就我一個人。哭過之后我釋懷了,我沒有什么可以被奪走了?!?br/>
  除了外部原因,也是因為她內(nèi)心對敦煌越來越放不下。時間一長,看懂了敦煌,感情越來越深厚?!拔視栕约海y道就這樣一走了之,不給敦煌做點什么事?”她說。

  有一年她在武漢與家人團聚,下決心離開敦煌。但是半夜失眠,起床翻書,不知不覺拿起的還是一本敦煌石窟研究的書。與莫高窟朝朝暮暮相處,讓她覺得自己像是長在敦煌大樹上的枝條,離開敦煌,就像在精神上連根砍斷。

  直到1986年,作為武漢大學考古學專業(yè)創(chuàng)始人的彭金章放棄了教職,調入敦煌研究院,家庭終于團聚。懷念起兩年前逝世的彭金章,樊錦詩說:“老彭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愛人?!?br/>
  而彭金章以年過五十的年紀,在敦煌從零開始做田野考古,主持了莫高窟北區(qū)200多個洞窟的清理發(fā)掘,收獲了數(shù)量眾多的僧房窟、敘利亞文書《圣經(jīng)》文選、波斯銀幣等重要發(fā)現(xiàn)。

  彭金章60歲以后完成了《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石窟》考古報告,被認為是開辟了敦煌學研究新領域。他們共同的恩師宿白先生看到報告后,對樊錦詩打趣地說:“彭金章不錯,你瞎忙?!?br/>
  50年遲遲未出的考古報告

  她被分配到敦煌時,宿白提出:出一本莫高窟的考古報告。她交出答卷已是近半個世紀之后

  宿白先生說她“瞎忙”,意思是她自己的考古報告,始終沒有做出來。

  她被分配到敦煌研究所時,宿白就對她提出一個期望:出一本莫高窟的考古報告。她交出答卷時,已是近半個世紀之后。

  樊錦詩承認,宿白先生對她一生影響極大。他30歲出頭時撰寫的《白沙宋墓》,正是中國田野考古紀實的奠基之作,也是考古報告的典范。這本報告不僅有傳統(tǒng)考古報告包括的墓葬形制、出土遺物記錄,還從墓葬生發(fā)出去,探討了與之有關的重要歷史現(xiàn)象和歷史問題,為考古報告帶來了新的氣象。

  1962年,宿白受邀在敦煌研究所作《敦煌七講》學術報告,提出從事石窟寺考古研究,首先必須做好兩項基礎研究:分期考古和考古報告,否則石窟寺考古無法深入。

  但考古報告遲遲沒有寫出來,樊錦詩覺得對先生有愧。

  “‘文革’一來,什么都放下了,任何建樹都沒有。后來又被任命為研究所副所長,被日常事務占據(jù)了大量時間,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搞業(yè)務?!狈\詩說,但這些只是客觀原因,最核心的問題,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自己沒有真正想明白報告該怎么做,而這份報告必須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

  樊錦詩理想中的莫高窟考古報告,不僅能讓考古學家點頭,也要使美術家滿意;不僅符合科學性,也要符合審美?!昂枚嗍虑榫筒钜徊?,你邁不過去那一步,就到不了?!?br/>
  直到2011年,《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報告》完成,歷經(jīng)近半個世紀,莫高窟考古報告的第一卷終于出爐。根據(jù)計劃,這樣的報告一共要出100卷,工程浩瀚。

  在北大考古學系所受的訓練和熏陶,讓樊錦詩一生恪守“嚴謹誠實”,“你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絕對不能糊弄人?!焙髞硭诙鼗脱芯吭涸洪L工作中,北大的精神也時時影響著她的選擇和作風。

  曾經(jīng)有一位年輕人博士畢業(yè)前參評優(yōu)秀論文,請樊錦詩評議。她看完論文后直言,論文內(nèi)容還有些問題,文字也不夠好,這樣的博士論文也能評優(yōu),其實是把他害了?!氨贝蟮倪@種學術精神,讓我一輩子都沒辦法講假話,為此我也得罪過不少人?!?br/>
  力拒莫高窟捆綁上市

  樊錦詩最掛念的始終是敦煌文物的安危,“如果有什么閃失,我這個守護人就成了罪人”

  樊錦詩身材瘦小,剛進敦煌時是個“小不點”。這個“小不點”后來在敦煌面臨關鍵時刻時,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魄力。

  她回憶世紀之交時,有關部門提出要將莫高窟與旅游公司捆綁上市,她堅決拒絕,到國家文物局匯報,時任局長張文彬也怒斥這是“自毀長城”。

  “搞市場經(jīng)濟沒錯,但不是什么都可以交易,當時刮起了一股風,可以說直到我退下來,一直碰到這問題?!彼f。

  解決的辦法就是推動法律法規(guī)的制定。在敦煌研究院同仁的努力下,制定了保護專項法規(guī)和規(guī)劃。這些法規(guī)和規(guī)劃為敦煌撐起了強有力的保護傘,抵制了“不合理的要求和壓力”。

  洞窟保護與旅游開放始終矛盾,每逢矛盾激發(fā)成事件,樊錦詩為了文物的健康寸步不讓,“旅游部門對我有看法:老太婆就知道保護。我覺得必須正視矛盾,堅持在保護前提下合理進行旅游開發(fā)?!?br/>
  自1979年正式向社會開放以來,莫高窟游客人數(shù)逐年增加。2001年超過30萬人次,2014年達到80萬人次,預計2019年首次突破200萬人次。大量游客進入洞窟參觀,會使洞窟內(nèi)的溫濕度波動劇烈,相對濕度和二氧化碳濃度增加,對洞窟長期保存和游客健康均十分不利。

  2002年開始,在樊錦詩推動下,敦煌研究院與美國蓋蒂保護研究所合作開展“莫高窟游客承載量研究”項目,測算出開放洞窟面積不能小于13平方米、洞窟濕度不能超過62%、二氧化碳含量不能超過15000ppm(ppm為百萬分比濃度)、每批進洞游客不能超過25人等一系列指標,兼顧壁畫健康和游客舒適度。

  “如果沒有21世紀初提前預測,做了方案,現(xiàn)在不知道會變成什么面貌?!狈\詩最掛念的始終是敦煌文物的安危,“如果有什么閃失,我這個守護人就成了罪人?!?br/>
  將敦煌永久留給后人

  “消失”是不可阻擋的。但不能任其消亡,文物保護者要做的事,是想辦法盡可能延緩其衰老,延長壽命

  即便這么努力地去保護,敦煌的命運依然令人揪心:用泥土、草料、木料、顏料制成的壁畫和彩塑,總有一天會消亡。

  樊錦詩深知敦煌壁畫和彩塑會慢慢走向衰老,這是不可逆轉的自然規(guī)律?!跋А笔遣豢勺钃醯?。但不能任其消亡,文物保護者要做的事,是想辦法盡可能延緩其衰老,延長壽命。

  很早之前,樊錦詩就憂慮,敦煌壁畫、彩塑的輝煌如何才能永久留給后人?她想過照片、磁帶等方式,但終究也會暗淡、消磁。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她到北京出差,朋友帶她去看當時的新鮮玩意計算機,說信息存在計算機里可以永遠不變,這句話點亮了她。

  “像現(xiàn)在年輕人說的一個詞,我當時立刻‘腦洞大開’,馬上產(chǎn)生了數(shù)字檔案的念頭?!彼厝ズ罅⒖痰礁拭C省科委報告,科委負責人也贊同這個想法。于是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敦煌就與國內(nèi)外合作形成了一套先進的數(shù)字化采集、圖像拼接技術。

  例如莫高窟61窟的《五臺山圖》,13.6米長、3.8米高,共40多平方米,一張照片拍不全,用數(shù)字化技術拼接完成,最終效果可以放大去看高清局部。

  敦煌的數(shù)字化采集已經(jīng)進行了20年,完成了200多個洞窟的數(shù)字化采集。在網(wǎng)站上,30多個洞窟的高清影像可以免費瀏覽。通過電腦、手機等各種屏幕,敦煌文化傳向世界。

  “有小朋友見到我對我說,奶奶,我知道敦煌。問他從哪里知道的,他說從手機上看到的?!彼χ貞?。

  資料來源:《樊錦詩自述:我心歸處是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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