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千里：當代藝術中傳統(tǒng)因素的庸俗化與矯飾化

“傳統(tǒng)”幾經(jīng)起伏，如今又越來越熱了。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從最初的對西方亦步亦趨的模仿和抄襲轉(zhuǎn)而開始注意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因素中尋求靈感和幫助。越來越多的藝術家感到了自我身份確立的重要性和緊迫感，感到了學習和挖掘傳統(tǒng)的有效性和必要性。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喜歡說自己的作品是“立足于傳統(tǒng)”的，是“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掘和再認識”，等等。表現(xiàn)在視覺形象上，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喜歡挪用、改造和嫁接傳統(tǒng)圖式以與當下的語境實現(xiàn)某種契合。

　　正如許多人常常掛在嘴邊的，“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說到民族性，自然離不開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問題是，傳統(tǒng)是什么？是幾段古文？幾個圖式？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都不是。這些僅僅是傳統(tǒng)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和支離的符號。我們需要透過這些符號，重新認識和把握傳統(tǒng)的文化和藝術精神。一些藝術家和批評家對于傳統(tǒng)的無知以及在作品中對傳統(tǒng)因素的濫用和投機行為正使我們有遠離和歪曲傳統(tǒng)，甚至建立一種“偽傳統(tǒng)”的危險。

　　“復古”之風在中國并不少見，厚古薄今自古有之。今天的藝術家不肯也不能用“復古”一詞，更時髦的說法是傳統(tǒng)文化的當下性，與當代語境的契合等等，說白了就是如何在西方當代藝術的主語境下以一種所謂“民族的”形式求得他者的認可。在這里，“傳統(tǒng)”僅僅是一種工具，一個噱頭。

　　上個世紀初言必稱希臘羅馬，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則是把結(jié)構(gòu)主義、符號學、精神分析奉為圭皋。而現(xiàn)在，隨著中國當代藝術家的模模糊糊的自我意識的覺醒，伴隨著官方大力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提倡，老莊哲學，魏晉氣韻，漢唐風骨又成為大家津津樂道的主語匯和心理背景。

　　著名美術史學者貢布里希說，“沒有一種藝術傳統(tǒng)像中國古代的藝術那樣著力堅持對靈感的自發(fā)性的需要，但是我們正是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完全依賴于習得語匯”。沒有師承的藝術是不可想象的，中國的藝術更是注重藝術的思想和圖式的傳承和學習。中國的藝術有自己獨特的圖式規(guī)范和審美趣味及標準。在繼承前代的基礎上，每個朝代和地區(qū)都有自己鮮明的特色，正所謂“師古不泥”。很多藝術家也并不是一味地只是借書畫“寫胸中逸氣”。像許多風俗畫家、波臣派、八怪、海上畫派等等，都是很“當下”的。他們既有深厚的傳統(tǒng)功力，又很好地找到了與時代的契合點。

　　而我們有些想拿傳統(tǒng)做文章的當代藝術家，不論是“西學為體”的，還是“中學為體”的，首先在傳統(tǒng)功力上就遠遠不及。古文修養(yǎng)的貧乏，書法的惡劣，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精神內(nèi)涵和技法特點的一知半解，以及由此必然產(chǎn)生的急于名利的浮躁心態(tài)，是當下許多藝術家的通病?？墒菫榱私o自己撐撐門面，顯示自己與“傳統(tǒng)”的淵源，卻又喜歡把一些眾所周知而又不甚了了的概念掛在嘴邊，張口“氣韻生動”，閉口“神妙逸能”。西方的東西學不好，自己家的東西也丟了，兩者再一結(jié)合，簡單、粗糙就更不可避免了。于是，我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煞有其事的“中西對話”的作品，機械生澀的拼湊，滑稽可笑的歷史滄桑感，越來越多的下筆就是錯別字，基本的古文都不能正確句讀的藝術家，其作品中膚淺虛偽的人性關懷和思考……

　　這是一個觀念主導的時代，這既為那些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和感知力的藝術家提供了更大的施展空間，也為不少善于投機的“南郭先生”提供了有效庇護。不管某些藝術家的本意和思想深度如何的膚淺，好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語匯本身具有極大的內(nèi)涵和闡釋空間，只要不是套用得過于離譜，它們所包含的中國（東方）式的感悟在與當下藝術的接觸和對話中仍然能夠自覺地形成某種契合，只是這種契合可能連藝術家本人都意識不到。而批評家此時的重要性就在于盡可能充分“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作品所可能生發(fā)出來的意義，替藝術家將其作品盡可能地擴充、豐富。很多時候，作品中所謂的傳統(tǒng)精神和思考，是由某些批評家后續(xù)添加完成的。

　　“它（中國古代藝術）所關注的要點既不是物象的不朽，也不是似乎可信的敘事，而是某種稱為‘詩意’或許才最為近真的東西。中國藝術家今天仍然作為山峰、樹木或花朵的‘制作者’。他能把它們想象出來，因為他知道了關于它們存在的秘密。但是，這樣做是要紀錄并喚起一種心境，而這種心境深深地植根于中國關于宇宙本質(zhì)的觀念之中……在西方藝術中，沒有什么東西能跟這種繪畫相比?！痹谶@里，貢布里希雖然沒有較為明確地指出這種“觀念”是什么，為什么西方藝術中沒有什么東西能跟這種繪畫相比。但他一定有了某種觸動之后才會有這樣的表述。然而中國藝術家似乎也不太在意那是什么。評論家李小山說，“越來越多的年輕藝術家比他們的前輩更聰明，更善于把握一登龍門的策略，他們的趣味向西方靠得更近了，藝術在他們那里變得不那么重要……”

　　很明顯，沒有西方當代藝術的催化，中國的當代藝術不可能呈現(xiàn)出現(xiàn)在的面貌。同時，如果不能真正扎根于傳統(tǒng)之中來探尋中國當代藝術的當下性，中國的當代藝術一定沒有出路。就像李小山當年戲稱的那樣，“來料加工”——西方出觀念，中國藝術家出活兒。西方強勢文化的沖擊和藝術市場化激發(fā)的急功近利的心理使我們從藝術家到批評家，都有一種把傳統(tǒng)因素庸俗化、矯飾化的傾向，以及建立一種“偽傳統(tǒng)”的危險。

　　傳統(tǒng)，真正的傳統(tǒng)，將屬于那些真正敬畏傳統(tǒng)、摯愛藝術，而又耐得住寂寞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