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張恨水

　　第一次投稿

　　1912年底，父親17歲，在蘇州孫中山先生辦的蒙藏墾殖學校念書。他那時仍懷著一腔“科學救國”的心愿。這時發(fā)生的一件小事，使父親種下了文字因緣，并決定了他的一生，這就是他的第一次投稿。

　　當時父親十分清貧，但每個月總要省下兩角錢，買一期《小說月報》。一次，他在雜志封底看到征求稿件的啟事，每千字稿酬三元。于是趁著學校因鬧風潮停課之機，窮三日之功，寫了兩則短篇小說。一篇是《舊新娘》，文言的，三千字，描寫一對青年男女的婚姻笑史。另一篇是《桃花劫》，白話的，約四千字，寫一個孀婦的自殺。稿子寫好了，父親悄悄地郵寄到《小說月報》編輯部。幾天后接到回信，是主編惲鐵樵先生親筆所寫，上面說：“稿子很好，意思尤可欽佩，容緩選載?！备赣H大喜！后來父親還和惲先生通過兩回信，惲先生都客氣地回了信。但是，父親的那兩篇稿子，一年又一年，直到惲鐵樵先生離開《小說月報》，整整十個年頭，也沒能面世。

　　稿子雖然沒能發(fā)表，但是惲先生的親筆信對他的鼓勵太大了?？梢哉f，是惲先生引導他走向了文學生涯。惲先生是一個善于發(fā)現人才的人，很多著名的作家都得到過他的幫助，如魯迅、葉圣陶等，都是在惲先生主編的《小說月報》上首次刊載作品的。但惲先生后來卻離開了《小說月報》，索性懸壺掛匾，成了海上名醫(yī)。

　　
“恨水”的由來


　　1913年9月，孫中山領導的討伐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失敗，墾殖學校被迫解散。父親回到故鄉(xiāng)安徽潛山，之后闖到漢口。父親的遠房叔叔張犀草在漢口辦了張小報，父親到他那里寫點小稿填空白。這些短文和詩，都是用“恨水”署名。也就是說，從1914年起，“張恨水”便正式誕生了。

　　父親的筆名，曾引起很多讀者的臆斷，種種猜說不脛而走。直到現在，還不斷有人對我說起“恨水不成冰”的故事。其實這里既沒有香艷的故事，也沒有浪漫的情懷。那父親為什么偏偏要“恨水”呢？這是他對自己的自勉。父親曾對我講過，早在蘇州讀書時，他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愁花恨水生”，其典出自南唐后主李煜之詞《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彼麖闹蓄I悟到光陰的可貴，于是就截取了“恨水”二字作為自己的筆名，可以時刻告誡自己，不要讓光陰像水一樣白白流逝。后來“恨水”二字用多了，本名“心遠”反而湮沒，就連長輩及母親都叫他“恨水”了。

　　

　　
關于《春明外史》


　　《春明外史》，是父親在北京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他寫作時只有29歲。小說從1924年4月12日起在北京《世界晚報》副刊《夜光》上連載，直至1929年1月24日全部載完，長達五年之久。1930年，上海世界書局將全書出版，上下共二函十二冊。父親認為，這是他的“得意之作”。1956年全國政協開會期間，毛澤東主席宴請參加會議的文藝界人士，當時任文化部長的茅盾先生在旁介紹父親的作品，父親便接過話頭，對毛澤東說：“我寫的是《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之類?！笨梢娺@兩部書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父親的書中，名氣最大的無疑是《啼笑因緣》，我少年時也是在“盛名”驅使下好奇地看了《啼笑因緣》，免不了拿書中的一些疑問去問他。誰知他聽了我的提問，只是說：“《啼笑因緣》寫得不太好，你去看《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吧。讀一遍不行，要連讀三遍，然后再來問我?！边@是我第一次聽父親評論自己的作品，感到十分驚奇。父親還在他的自傳《寫作生涯回憶》中，用了三章來介紹《春明外史》，可見他自己是如何偏惜這部書了。

　　《春明外史》百萬言，寫的是20世紀20年代初北京的事。人物多至五百余，所涉及的人物遍布各個層面，有總統、軍閥、總理、政客、流氓、遺老遺少、文人、記者、妓女、議員、僧侶、作家，以至拉車的、要飯的……這些人物，各有各的口吻和相貌?！洞好魍馐贰愤B載時，引起過眾多的評論。說好的稱它是“婉而多諷”的警世之作，說壞的則斥其為“禮拜六派的余毒”。但父親一任眾家評說，從未作過申辯。

　　他還告訴我們，這部作品本來要走《儒林外史》的結構路子，但又覺得以往這類社會小說的通病，就是說完一事又遞入一事，缺乏骨干情節(jié)。如《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顯得很松散。于是他煞費苦心，在書中安排了主角楊杏園、梨云、李冬青的愛情故事，起了穿針引線的作用，目的正是為了引出當時政治上、社會上種種千奇百怪的內幕新聞。由于父親是新聞記者，熟悉這方面的生活，也就把書中的主角派為新聞記者。對這種“以社會為經，言情為緯”的寫作方法，父親曾向讀者交過底：“把這法子說破，就是用作《紅樓夢》的辦法，來作《春明外史》?！?

　　父親沒想到的是，《春明外史》竟使他認識了一批朋友，有的還成了幾十年的知交。當《春明外史》在報上連載時，適逢張學良將軍在北京，他看后非常欣賞父親的文采，竟找到父親的寓所，兩人交談甚歡。后來他經常來看我父親，再后來便想拉我父親去做官。父親本來厭惡官場，自然不會答應。后來張將軍又想讓父親為他寫一傳記，而且要秉筆直書，不要美化獎飾。父親怦然心動，但不知什么原因，終于未能成文。

　　
創(chuàng)立北華美專


　　創(chuàng)立北平“北華美術專門學?！?，是父親平生引為自豪的事件之一。他從幼年起就迷戀繪畫，不管是國畫、西畫，他都喜歡。隨著年歲的增長，他不僅收藏畫，自己也常涂抹幾筆，有時還發(fā)表一些有關繪畫的文章，署名總愛用“畫卒”二字。他的花卉，在灑脫中蘊涵著一股秀逸。有一次父親和幾個老友在一起閑談，有人說父親的散文比小說好，詩又比散文好。父親自己則說：“都不好，我的畫好?！蹦闳艉退勂鹞膶W創(chuàng)作，他的態(tài)度不過爾爾；而若談起畫來，他必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在他的影響下，我們兄妹都和丹青結下了不解之緣。我的四叔張牧野先生，也是在父親的引導下學了美術，擅長草蟲，畫蛇更是獨步一時。1931年，父親在四叔和一些朋友的鼓勵下，出資創(chuàng)辦了“北華美術專門學校”。他被推舉為校長，兼教中國古典文學和小說創(chuàng)作。校址在北平東四十一條21號，此處原是清末權貴裕祿府邸。許多美術界的名流都欣然應聘到校任教，如齊白石、于非、王夢白、李苦禪等先生。其中尤以齊白石、王夢白難得。他們二人之間成見極深，素不來往，由于父親的友誼和情面，使這兩位大師捐棄前嫌，在一校共事，成為當時美術界一大新聞。父親為使“北華美?！鞭k得更好，除聘請上述藝術大師外，還特意請了他的好友——著名作家、學者劉半農先生為校董。

　　大概是父親的名氣吧，報名的學生很踴躍。全校有二百多學生，分國畫系、西洋畫系、師范系等幾個專業(yè)。辦校四年培養(yǎng)了不少學生，后來有不少成了優(yōu)秀的藝術家，像張仃、藍馬、凌子風、張啟仁等。父親辦校，是為了培養(yǎng)藝術人才，所以學費非常便宜，也使一些熱愛藝術的窮學生有機會登入非闊人難進的“藝術之宮”。

　　
請纓打游擊


　　1937年12月，北華美術專門學校停辦，父親攜帶了一個柳條箱只身入川。途經武漢時，恰逢“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立，父親被推選為第一任理事。以前他從未參加過任何文化團體，為了抗日，他改變了自己的主張。

　　這時，我的四叔張牧野先生押運著裝有《南京人報》機器、鉛字的木船，也到了武漢。這時傳來了南京大屠殺的消息，父親無比憤怒。四叔勸父親，干脆回故鄉(xiāng)大別山打游擊去！我的四叔雖是學藝術的，但練過武術，抗戰(zhàn)開始時，他在天津參加過民眾抗日保安團，和日本侵略軍進行過肉搏戰(zhàn)。當時的武漢匯集了不少家鄉(xiāng)青年，他們都愿意回到家鄉(xiāng)殺敵。

　　這個建議使父親熱血沸騰。他想到，家鄉(xiāng)大別山層巒疊嶂，正是打游擊的好所在?！皣缬梦液畏了馈?，父親同四叔及家鄉(xiāng)青年們一拍即合，決心投筆從戎。這一年父親43歲，他以自己的名義親筆寫了個呈文，給當時的國民政府第六部，請求認可他們的這個行動，并寫明他們不要錢，也不要槍彈，只要認可就行，免得鄉(xiāng)人發(fā)生誤會。然而這個要求被拒絕了。父親請纓無路，滿腔憤慨，到了重慶后，他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取名為《瘋狂》，就是這種心情的發(fā)泄。而我的四叔卻不管這一套，自己在潛山組織了一支抗日游擊隊。父親曾根據這支游擊隊的事跡寫過一部小說《巷戰(zhàn)之夜》，其中的景物、地名都是真實的。

　　
　　晚年的歲月


　　1959年10月，我母親病逝。此后，父親越來越沉默了。他很少外出，寫稿也不多。買了許多有關太平天國的史料，整日埋首其中。另外，他發(fā)奮要從頭至尾地讀完那套兩千多本的《四部備要》，日后果然堅持不輟，直至逝世。

　　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了。父親的書如《四部備要》等，無疑都是“四舊”。我們要燒，可一時也燒不了這許多，扔也無處可扔，只好把他的主要著作和他最喜歡的書藏起來。妻子幫我把書藏在煤缸里，父親說這樣會弄臟了。我又把書藏在床底下，父親又說這樣會弄潮了。于是從早到晚，搬來搬去，父親跟在后面，總說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最后我只好把書依舊放在書櫥里，外面貼上白紙，算是“藏”好了。

　　當時，父親的作品由我保存；他手寫的詩稿，則由二家兄藏在他的辦公室里。其余的書，三家兄、大舍妹、二舍妹也分散地保存了一些，免得兄妹中哪個出了問題，就會“一網打盡”。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在“橫掃一切”的狂風惡浪中，父親的朋友全都被整得死去活來，他卻“幸免于難”，連家也沒有被“抄”。這種僥幸，實則有因：首先是他所在單位——中央文史館的保護；第二，則是因為父親生性淡泊，一向不喜拋頭露面。

　　1967年春節(jié)剛剛到，父親患了感冒，僅過兩三天，就連說話都困難了。正月初六下午，我想帶他去掛急診，他還不同意。不想第二天早晨，七時還差十分，父親起床，在家人為他穿鞋時，突然仰身向床上倒去。等我和二妹、妻子奔到，他已停止了呼吸，是腦溢血發(fā)作。傳說正月初七這天，是造物主造人的日子，因而稱為“人日”。他是安詳平靜地離開人間的，享年73歲。

　?。ㄕ浴段业母赣H張恨水》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