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中國古代藝術(shù)的審丑性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14-09-16]
中國是一個早熟的民族。這種早熟體現(xiàn)在審美和藝術(shù)領(lǐng)域便是能夠較早地進行審丑。其背后是一種深沉、勇敢的審丑意識或?qū)彸缶?。這與古希臘不準表現(xiàn)丑的法律規(guī)定大相徑庭。從先秦的諸子經(jīng)典,到各類文化典籍;從各種生活器皿,到書畫詩歌等藝術(shù)形式,都能觀照到這種審丑性。
“丑”有著獨特的文化意義?!肚f子·外篇》中《駢拇》篇認為,兩個手指連在一起無法分開,即所謂“駢拇”,即“無用之肉”;兩指間多長出了一個小指頭,即所謂“枝指”“無用之指”。這都是非正常的“附贅懸疣”。文化學者高華平認為,此謂“丑”之本義。“駢拇”或“枝指”之形,也就是不正常、畸形、丑陋,進而有令人羞惡等義(從客觀上講為“畸形”,從他人的角度看為“丑陋”,而從自己的心理上講為“羞惡”)。而審丑是指個體對作為否定性的丑的判斷、品評、鑒別、批判、寬容和改造等各種能力的總和,是把握客觀對象的丑的否定性本質(zhì)及其形態(tài)在社會歷史中的演變和作用。藝術(shù)中的審丑是非和諧、丑的客體對象在藝術(shù)主體(包括創(chuàng)作主體和接受主體)方面引起的否定性情感和否定性價值判斷的轉(zhuǎn)移或升華。
中國藝術(shù)中的丑不單是一個形式問題、審美問題,而且是與倫理或道德緊密聯(lián)系的?!兑捉?jīng)》陰陽八卦,美丑因素相生相克;白與黑,光明與黑暗,相輔相成。如《易經(jīng)》“觀”卦象辭說:“窺觀女貞,亦可丑也?!敝概油低蹈Q視自己的意中人,是可羞的事;再如“大過”卦象辭說:“枯楊生華,何可久也?老婦士夫,亦可丑也?!敝浮胺驂讯蘩稀钡幕榕潢庩柺唬羞`公德良俗,就是丑的。這里所謂的丑實際上是一種惡,是依據(jù)道德評判進行的美丑評價。
道家對中國藝術(shù)思維影響很大,它兼容美丑。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文化和藝術(shù)對丑的寬容態(tài)度。老子認為,“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也;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也。”老子強調(diào)一種物極必反的辯證法。這一“早熟”的思想和方法深刻地滲入了中國文化及藝術(shù)精神之中。莊子在《德充符》等篇中就描寫了十來位形體殘缺而容貌丑陋的人,如被砍斷了足的王駘、申徒嘉,他們都是具有淡漠生死、意志堅定、超絕塵寰的精神之美、德性高尚之人。西漢劉安論美丑,進一步發(fā)揮了美丑的辯證法:“求美則不得美,不求美則美矣。求丑則不得丑,求不丑則有丑矣。不求美又不求丑,則無美無丑矣,是謂玄同?!睎|晉葛洪認為,“得精神于陋形之里。貴珠出乎賤蚌,美玉出乎丑璞?!北饼R劉晝論“物有美惡,施用有宜;美不常珍,惡不終棄”。這都是對道家美學思想的繼承。
儒家論丑,也汲取了易經(jīng)中的辯證法思維方式。如孔子論美色之過猶不及。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薄皭鹤现畩Z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家邦者?!笨鬃悠湟庠谌〉乐杏梗休^強的道德評判標準。孟子論丑人可潔善而祀上帝:“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荀子辯證論美丑:“容貌、態(tài)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從美丑辯證法的角度看,道家與儒家實有內(nèi)在統(tǒng)一性。
佛教自漢代傳入我國,在與道家的結(jié)合中形成了禪宗,禪宗論丑亦自有其特點。禪宗美學以“妙”為美,以“穢”為丑,其美學觀點建立在對現(xiàn)象世界全盤否定的基礎(chǔ)上。最集中地反映現(xiàn)實世界特點的范疇就是“穢”,而肯定通過修行超出輪回的“凈”,佛家將整個娑婆世界都歸入穢土、穢國?!缎慕?jīng)》云:“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對此,美學家邱紫華認為,佛家的中國化——禪宗的產(chǎn)生,對中國古代藝術(shù)審丑帶來直接的影響?!段鍩魰吩疲骸熬尘墴o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強名,妄情從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毙扌谋阋菁{美丑,超越妍媸。老莊關(guān)乎美丑問題的卓見被禪宗激活。
有相互補充、貫通的道儒佛思想的支撐,中國古代藝術(shù)貫穿了與之相適應(yīng)的美丑互滲的思維方式。伏羲龍身,女媧蛇軀,美丑相集。中國神祇大多更像是怪物,猙獰丑陋:九天玄女是人頭鳥身的上古玄鳥,還有人首牛身的蚩尤,虎齒豹尾的西王母,以及中華民族的圖騰龍,等等。商周青銅器紋飾是將饕餮的猙獰與人們意識的整飾性、形式化訴求結(jié)合,把丑、惡之物事統(tǒng)合而淡化之。漢造像把神仙靈異與歷史及現(xiàn)實滿滿地刻畫于磚石之上,將地府陰曹的恐怖景象稀釋轉(zhuǎn)化。
唐羅漢畫多怪異形象。如唐梁令瓚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畸形怪誕,絕非和諧之美。傳為唐末畫家貫休所畫《十六羅漢圖》中的羅漢面容,多為梵相,或頭蓋崎嶇,或后腦突出,或長眉高鼻,皆形象古怪丑陋。莊子心目中的丑陋怪異但剛毅智慧的形象躍然紙帛之上。學者王明居意識到,唐代文學家中亦有主張直面真實,對于現(xiàn)實中的美與丑,必須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可隱瞞掩蓋,如韓愈。蔡毅則認為,由于受佛教壁畫中怪誕恐怖畫面的影響,韓愈詩中的丑陋形象(“丑物”“丑行”和“丑語”)俯拾皆是。王維曾畫過一幅《袁安臥雪圖》,其中的雪中芭蕉被世人譏為荒誕丑怪。這些都體現(xiàn)了唐人藝術(shù)觀念的開放與新異。
迄宋,除了畫家刻意以丑怪來形容人事,宋詩所表達的丑怪更加集中和意味深長。蘇軾有詩云:“如今老且懶,細事百不欲。美惡兩俱忘,誰能強追逐?!?《寄周安儒茶》)體現(xiàn)了一種儒道佛相融、美丑泯滅的達觀境界。歐陽修詩贊所得硯臺:“磚瓦賤微物,得廁筆墨間;于物用有宜,不計丑與妍?!?《古瓦硯》)從實用角度出發(fā)對丑妍之物事加以重新衡量,旨趣獨到。宋元山水畫、山水詩往往將古荒冷僻的事物重新編織,使之進入一個新的時空就“以丑為美”。
明清書畫詩詞小說中的審丑,較之此前尤為“壯觀”,甚至可以說形成了一種近代的審丑風尚。明陳洪綬《觀音羅漢圖》、《唏發(fā)圖》、《陶淵明故事圖》等,造型怪異變形,疏曠散逸。深得這一藝術(shù)旨趣的徐渭稱贊丑觀音:“至相無相,既有相矣,美丑馮延壽狀,真體何得而狀?”八大山人(朱耷)的畫,集中于怪石、枯樹、丑魚、寒鴉等非美、不美的意象上,營造了屬于他的獨特的審丑而怪誕的藝術(shù)世界。魚、鳥瞪著眼,冷冷地看著世界。朱良志認為這是一種超越妍媸的手法。傅山提出“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其書法正是這一理念的體現(xiàn),或醉態(tài)怪異,幾無法度;或胸臆張揚,幾近放誕。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nóng)創(chuàng)造了迥然獨異、質(zhì)拙樸厚的漆書,形同漆匠用扁刷刷出之筆勢。其題墨梅詩與書法相得益彰:“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來老丑無人賞,恥向春風開好花?!边@與其繪畫、書法的美學風格是一致的,立足于對丑怪的表現(xiàn),充分體現(xiàn)了近世(清中葉)藝術(shù)張揚個性的審丑精神。
(作者系浙江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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