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家黃永玉:我是最討厭藝術(shù)市場的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14-01-27]
把藝術(shù)弄成商品擺到市場上,在那里不要臉地叫,嚷著把價提高,我絕對不參加這些事,但別人把我的畫拿去賣我沒有辦法。
黃永玉坐在萬荷堂整塊花梨木制成的巨大臥榻上,翻看最近一期蔣友柏做封面的記者,仿佛翻開遠年記憶。
“我認識蔣經(jīng)國和他的兒女,也認識章亞若?!痹僮屑毝嗽斄艘幌率Y友柏,黃永玉輕聲贊嘆:“像,像他太爺爺。漂亮啊,很漂亮。”
這是8月28日的北京通州,初秋悄至的萬荷堂荷花已謝,蓮蓬,自挺立于層層荷葉之上。院子里的狗、貓、鸚鵡等動物們都平靜地呆著,四下里一片寧謐。
黃永玉叼著煙斗,不時劃著幾根火柴,沉沐在午后透窗而入的柔光里。玻璃窗外,停著三輛跑車,分別是寶馬、保時捷、法拉利,都是鮮艷的紅色?!案赣H喜歡紅色?!秉S永玉的兒子黃黑蠻對本刊記者說。
剛開始采訪不久,黃永玉就提出與記者調(diào)換一下位置,因為他一只耳朵的聽力已經(jīng)不太靈光。
8月9日,農(nóng)歷7月初9,黃永玉度過了自己的84歲生日,位于通州徐辛莊占地近10畝的萬荷堂已竣工11年。
這么大的宅子,在40年前,對于黃永玉來說,根本無法想象?!?967年,余住北京京新巷,鄙陋非余所愿也。有窗而無光,有聲而不能發(fā),言必四顧,行必蹣跚,求自保也。室有窗而為鄰墻所堵,度日如夜,故作此以自慰,然未敢奢求如今日光景耳?!边@是黃永玉在自己的一幅油畫上留下的文字。那個時候,黃永玉一家四口擠于白天也得開燈的小屋之內(nèi)。
如今,在萬荷堂“老子居”的大床上,黃永玉躺著就能透過頭頂?shù)耐该魈齑翱吹饺展?。天窗下掛著明代鳥籠,籠里鳥兒的飲水罐為乾隆年間燒制。鳥籠下面一尊陶俑為提著鳥籠的古人形象,陶俑的歷史則可溯自宋代。正對著大床的是一幅以表叔沈從文小說《山鬼》命名的畫作。床頭右側(cè)掛著的一幅照片里所拍的建筑,是黃永玉一家在意大利翡冷翠的住所??一座建于中世紀的莊園,屋前是幾十畝的橄欖林。
黃永玉在香港、家鄉(xiāng)湖南鳳凰的山間也都還有大宅子。根據(jù)工作的需要,他會選擇在這幾處住所居住的時間。
84歲的黃永玉已經(jīng)很少去沒有自家住所的城市了,在這幾座城市里,他大多數(shù)時間也都是呆在家中,一天的主要時間還是畫畫。萬荷堂大殿是黃永玉的畫室,屋內(nèi)同樣置有萬斤花梨木制成的畫案,萬荷堂有幾塊巨大的木料,來自同一棵產(chǎn)自非洲加蓬的花梨木。
在北京奧運會前,黃永玉創(chuàng)作了以奧運為主題的《中國=MC2》的畫作。奧運期間,喜歡拳擊的黃永玉得到了友人所贈的奧運拳擊比賽門票,但他覺得還是太遠,并未親臨現(xiàn)場觀看。而當北京奧運會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他突然得到通知,自己獲得了“奧林匹克”藝術(shù)獎。這是第一次有中國藝術(shù)家獲此獎項。
8月24日,奧運會閉幕那天,他從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手中接過了獎牌。
與此同時,在王府井大街的一家服裝專賣店里,一款印有黃永玉所作的《中國=MC2》的T恤正擺在顯著位置售賣,當?shù)陠T向年輕顧客提到黃這個名字時,他們感到了陌生。畢竟,這個寫了許多“比我老的老頭”的老人已經(jīng)84歲,他更像是城市邊上的隱士,隱匿在現(xiàn)實與歷史之后。
怎么會是我呢?
記者:怎么想著畫那幅關(guān)于奧運的畫?
黃永玉:我有個朋友打了個電話給我,說他負責一個畫展,讓我畫一幅畫。打電話的過程中,構(gòu)圖我就已經(jīng)想好了。整幅畫大概畫了三四天。
記者:畫名叫“中國=MC2 ”,有點奇怪。
黃永玉:當時想不出什么名字,叫奧林匹克太遠了。那么,咱們國家發(fā)展的質(zhì)量和速度都不錯,所以就想到愛因斯坦的公式E=MC2。然后把E換成中國。剛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有的人看到了有點不適應(yīng),也有朋友贊賞的,中央電視臺的王志打電話給我說,這個名字好啊。
記者:國際奧委會頒發(fā)給你奧林匹克藝術(shù)獎,和這幅畫有關(guān)系嗎?
黃永玉:和這幅畫沒有關(guān)系。當時通知我得獎了,讓我莫名奇妙,怎么會是我呢?能干的人這么多,這讓我有點不安。
記者:國際奧委會的人怎么評價你?
黃永玉:說的都是外語,我聽不懂,不知道在講什么,當然,我知道不是在罵我,罵我的話還給我獎干嘛呢。(笑)
記者:你覺得獲獎跟奧運會有什么關(guān)系?
黃永玉:也許因為我是個“運動員”,我們國家搞了幾十年“運動”,我都有參與嘛。(笑)
記者:有人問過你這幅畫代表什么意義,你說沒意義?
黃永玉:美就是意義。
記者:你在意大利的街頭曾救過一個意大利老太太,你說這不代表什么精神,代表的是好玩的精神。
黃永玉:別人說學雷鋒做了好事不說,我不一樣,我到處說。
記者:總有人喜歡發(fā)掘意義。
黃永玉:有的人每天早上一下床就想意義。
每天至少畫7個小時
記者:你這一兩年在藝術(shù)上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黃永玉:有人開玩笑說,一個人活下來起碼要對得起飯,每天吃飯不要對不起飯。我做的事情很簡單,像今天你來跟我說說話,平時我就畫一下畫,寫寫文章。很少到外地去,老了玩不了了。
記者:每天都畫畫嗎?
黃永玉:每天至少畫7小時,多的會畫13小時,感覺這個必須畫完就連著畫。連著畫了40多天的畫也有,但不一定是好畫,畫了1個小時的畫也不一定是壞畫。對于畫畫來說,自己滿意和別人滿意不一樣。我經(jīng)常畫了一半就后悔了,然后想著下一步怎么畫。我總結(jié)自己的藝術(shù)生涯就是??完成,后悔,完成,后悔……
記者:你怎么看待藝術(shù)市場?
黃永玉:我是最討厭藝術(shù)市場的,把藝術(shù)弄成商品擺到市場上,不要臉地叫,嚷著把價提高,我絕對不參加,但別人把我的畫拿去賣我沒辦法。我自己是不理會這些東西的。與此無緣,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記者:如今很多年輕的藝術(shù)家喜歡在市場上推銷自己,你怎么看?
黃永玉:對于年輕人來說,這是需要的。需要搞活自己,那他去搞活自己好了。我在這方面比較保守,我不喜歡。我有市場運作的知識,我覺得讓別人控制我們的話,就不自由了。市場上需要什么我們就畫什么,這算什么?但年輕人有所不同,他們不這樣做又能怎么辦呢?
記者:你知道自己的畫值多少錢嗎?
黃永玉:我不管這些,自己過自己的日子。
記者:一個藝術(shù)家怎么看待財富和藝術(shù)之間的關(guān)系?
黃永玉:中國的有句老話,十年媳婦熬成婆。繪畫的行市多了,張大千有張大千的行市,年輕人有年輕人行市。老家伙憑什么決定年輕人的命運。過去就是老前輩決定晚輩的命運。
記者:別人決定過你的命運嗎?
黃永玉:除了那些“運動”,從來沒有任何人決定過我。主要還是看個人的自由意志。自由是別人給的嗎?別人給的還叫自由嗎?自由是自己的。包括住在牛棚里,蹂躪我,讓我做苦工。我能反抗嗎?不能,但心是自由的,我會躲在被子里偷偷作詩。
記者:你有經(jīng)紀人嗎?
黃永玉:誰敢做,沒人有這個膽子。
死了就是活不了了嘛
記者:很少應(yīng)別人要求畫畫?
黃永玉:傳統(tǒng)叫點題。朋友間的點題是個愉快的事,本來沒想著這樣畫,但朋友讓你這么畫一下,有意思。說到點題,我有個好朋友,唉(嘆了一口氣),這個朋友已經(jīng)不在了。這個朋友叫汪曾祺,40年代,我們在上海,有一次他給我出了一個題:在黃昏的山坡上有黃茅草,黃茅草里有個老虎,你畫一幅畫。到現(xiàn)在我都沒畫出來。
記者:汪曾祺是怎樣一個朋友?
黃永玉:我這個朋友死了對我損失很大。惟一一個可以同我在繪畫上對話的朋友。聊得這么真、這么準、這么有創(chuàng)造性的,就只有他。
記者:你寫了很多“比我老的老頭”,但沒寫汪曾祺。
黃永玉:汪曾祺比我大兩三歲,寫他是很難很難的,我寫不了,本來最應(yīng)該寫他的,反而沒有辦法寫。
記者:以后會寫他嗎?
黃永玉:寫的機會不太多。
記者:在《比我老的老頭》這本書里,你經(jīng)常以“某某某死了”作為開頭。
黃永玉:是這樣,然后算他比我大多少歲。
記者:你怎么看待“死”?
黃永玉:死了就是活不了了嘛,沒什么特別的。怕沒有用,不怕也沒有用。朋友死了我不會很悲傷。我在意大利,在三樓寫文章,我女兒告訴我,爸爸,汪曾祺死了。我說,哈哈(不是笑,是感嘆),他死了。他死了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一直好沉重。我們來往的時候,他也喝酒,我不喝酒,但我給他預備酒,沒想到他死在酒上。
記者:你不喝酒?
黃永玉:喝酒浪費身體和時間,趕快把飯吃完干事。喝酒聊天也沒有意義,喝多了大家都記不得對方說的話。
記者:但你為“酒鬼”酒設(shè)計了酒瓶。
黃永玉:主要為了挽救這個酒廠,解決我們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經(jīng)濟困難。
記者:你在湘西鳳凰有房子,在意大利、香港也都有房子,更喜歡哪里呢?
黃永玉:各有各的喜歡,好像一個母雞生了好多蛋,是喜歡這個蛋還是那個蛋呢?
為什么一定要表達文化?
記者:奧運會開幕式你覺得怎么樣?
黃永玉:很闊氣。
記者:官方一直想通過開幕式表達中國文化,你覺得很好地表達了嗎?
黃永玉:為什么一定要表達文化?熱鬧就好了嘛。通過開幕式表達我們的文化是一種戰(zhàn)略方式,但也有另外的戰(zhàn)略方式。比如說,老遠有幾個人表演木偶戲,這么遠,多少人看得見?有人認為英國人為難了、被動了,別人有自己的表達方式,也許很精彩呢。這個不光是表演鈔票,得表演智慧。還有那個煙火表演腳印,不說你知道是腳印嗎?不能說我認為它是它就是。
記者:怎么看蔡國強?
黃永玉:他是干什么的?
記者:像腳印一樣的煙火就是他設(shè)計的,現(xiàn)在國際上很有名。
黃永玉:不管是在國際也好,太空也好,做得不好就是不好。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是,好像在國際上有名了,做什么事情好像都可以原諒。比如說張藝謀,是《一個都不能少》、《秋菊打官司》好,還是《滿城盡帶黃金甲》好?做什么還是實事求是的好,做自己熟悉的東西,這樣的創(chuàng)作比較可靠。
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
記者:怎么看現(xiàn)在的中國?
黃永玉:中國越來越好,但有人罵,我也罵,但外國人罵我不高興。今天你去看看我們的公路,我們曾經(jīng)哀嘆過,什么時候有這樣的路?現(xiàn)在比別人好了。未來還要好的。
記者:未來怎樣才能更好?
黃永玉:我曾經(jīng)同一個領(lǐng)導人講過這個問題。我說,“五四”時期提出兩個口號,科學和民主。實際上是一個口號,就是科學。怎么說呢?政治上講科學就是民主,經(jīng)濟上講科學就是發(fā)展。隨便抓人打人殺人,很明顯是不科學的。對他民主三分,對他民主六分,怎么叫民主呢?民主的基礎(chǔ)是科學。不能說以前用砍頭現(xiàn)在用槍斃就是進步了。基本上是科學的態(tài)度問題,有了科學一切才能進步。
記者:跟這些領(lǐng)導人還有什么交流?
黃永玉:我曾經(jīng)跟一位領(lǐng)導人說,共產(chǎn)黨很偉大,沒有什么不可戰(zhàn)勝的,但有一樣戰(zhàn)勝不了。他說,是什么?我說,開會。(笑)領(lǐng)導人講話,下面發(fā)個一模一樣的文件。他讀你們看,有必要嗎?現(xiàn)在電腦多方便,寄過去就行了嘛。
記者:在艱苦時期,怎么搞創(chuàng)作?
黃永玉:大躍進的時候我也拼命畫畫啊,你說歌頌什么我就歌頌什么啊。是真是假我不管。當時說畝產(chǎn)萬斤糧食,人可以在稻子上跳舞,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不會相信。我就刻了一張一萬斤稻田上的跳舞。
記者:怎么看那個時期的作品?
黃永玉:在那個時期,很多作品被認為是曠世之作,現(xiàn)在沒人提了。以前說社會主義藝術(shù)是最進步的。(其實)藝術(shù)上沒有進步的概念,是繁榮的概念。
世界上有一樣東西叫開心
記者:你曾說,按喜歡的程度排列,你的排列會是文章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繪畫第四。
黃永玉:我喜歡文學更多一點,畫畫可以賣錢,可以讓我生活得好啊。做雕塑也很有意思,需要花很多精力。木刻很辛苦的,以前,一張畫花一個禮拜刻出來,在報紙上發(fā)表,最多就是8塊錢。
記者:有人說你是齊白石第二,怎么看?
黃永玉:這個我不同意,誰都愿做自己不愿做別人。以前有人說魯迅是中國的高爾基,可把魯迅氣壞了。
記者:還有人說你是天上掉下的畫神。
黃永玉:不夠格,但別人怎么說我管不了。
記者:你覺得別人為什么喜歡你?
黃永玉:我也不知道別人為什么喜歡我,作為一個畫家首先要會畫畫,其次做人要過得去,不要太計較。刁鉆古怪,人家不好跟你來往。第三是運氣好。我受教育的機會并不多,不如說自己教育自己。最近我在想教育的問題,小孩子還沒上學之前應(yīng)該給他什么樣的教育。
記者:應(yīng)該給孩子們什么教育?
黃永玉:我覺得應(yīng)該給他們愛和同情的教育??嗟娜艘橐獝?,長大了他就有了愛和同情的基礎(chǔ),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去讀書,就難得去做壞事。碰到壞人用愛來化解,人家對他的傷害也不會太大,不會一輩子為了報仇而活著,我們武俠小說里都是為了報仇的人。
記者:你與金庸、梁羽生這些寫武俠的人都熟悉,怎么看他們的武俠小說?
黃永玉:武俠小說看看無所謂,我小時候也看武俠小說。世界上有一樣東西叫開心,讓大家開心是一件好事情。
注:凡注明“中藝網(wǎng)”字樣的視頻、圖片或文字均屬于本網(wǎng)站專稿,如須轉(zhuǎn)載圖片請保留“中藝網(wǎng)”水印,轉(zhuǎn)載文字內(nèi)容請注明來源“中藝網(wǎng)”,否則本網(wǎng)站將依據(jù)《信息網(wǎng)絡(luò)傳播保護條例》維護網(wǎng)絡(luò)知識產(chǎn)權(quán)!
相關(guān)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