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雅集：雅有幾分

不久前，新華網一篇題為《誰讓“大師”滿天飛？文化腐敗牽扯官員腐敗》的文章引起了讀者的廣泛關注。文中抨擊了當代文化市場上“大師”稱呼泛濫以及書畫作品被某些官員中飽私囊、用以賄賂的丑惡現(xiàn)象。文中還提到書畫筆會現(xiàn)已成為利益交換的場所，無形中助長了官員腐敗、文化腐敗。

在采訪、調查過程中，記者目睹了某企業(yè)老總親自在公司開設場地，邀請各路“大師”參與筆會的全過程。“大師”們談笑風生，揮毫潑墨，“平步青云”“花開富貴”等題材比比皆是，而且“創(chuàng)作”時間基本可以用“神速”來形容。在收到酬謝的“紅包”后，他們大多就匆匆離開了。

近些年，藝術市場火熱，各種名目的筆會泛濫。然而，需要審視的是，這類活動是書畫界文人雅士的聚會，還是逢場作戲、利益交易的偽文化盛宴呢？

漸行漸遠的雅集

“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蓖豸酥短m亭集序》中描繪的場景，文人之間暢敘幽情的氣氛令無數(shù)人心向往之?！把偶币辉~，有人認為源于北宋著名的“西園雅集”。但雅集這種形式，在伯牙、子期生活的先秦時代應該就有了。顧名思義，雅集指的是文人雅士的集會，志趣相投的一些文化人聚在一起作詩、撫琴、賞畫、談藝。可以說，雅集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一種情懷，反映了他們寄情文化、超越塵世的人生理想與追求。

隨著近些年來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書畫市場日趨火熱，一些單位、機構和個人熱衷于搞筆會、“雅集”，很多書畫家不甘寂寞，到處走穴，奔走于層出不窮的筆會，大賺潤筆費?！罢嬲难偶袀€條件是‘群賢畢至’，是有文化、有影響的聚會，是為了提升藝術的一種活動。過去參加雅集的是文人騷客，對歌、吟詩、作畫。但現(xiàn)在的‘雅集’更像是‘趕集’?！碑嫾覘钛游拇蛉ふf。

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書法家張瑞田告訴《美術文化周刊》記者，現(xiàn)在做筆會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個人愛好，拿出點錢，請自己投緣的、志同道合的藝術家寫幾幅字、畫幾幅畫，作為私人收藏，這種形式以文化和非功利目的為主，舉辦這種活動的人也多是真正的藝術愛好者。還有一種是一些機構舉辦的類似“堂會”的活動，請來名家、名角能顯示出主辦方的面子。這種活動還會請去一些經銷商談項目，這些人不太了解書畫，只是借機想認識書畫家并得到其作品。

筆會雖多，產出的作品卻多半是書畫家的應景之作。從創(chuàng)作內容來講，現(xiàn)在筆會的舉辦方多是企業(yè)或政府機構，其中又以商人為主，因此，“紫藤蒼鷹”“平步青云”“飛黃騰達”“馬到成功”等通俗易懂、契合吉祥富貴主題的作品就很受歡迎。相較之下，那些體現(xiàn)藝術家創(chuàng)作才思的作品，可能因為過于陽春白雪反而不符合出資方的要求。畫家賀偉國解釋說：“筆會時間短，需求量大，要求多寫、多畫，通常筆會上還有演出助陣，書畫家要和領導合影，要接受新聞媒體采訪，做這些事情的同時還要抓緊時間創(chuàng)作，在短短的兩三個小時創(chuàng)作出盡可能多的作品，應酬之作也就難免了?！?br/>
誰使“雅集”變“俗集”

“現(xiàn)在不存在文人這樣一個群體，只有專業(yè)群體。在這種情況下，所謂雅集，也就只是畫家雅集，或書法家雅集，甚至只是筆會而非雅集。現(xiàn)在受市場經濟影響，如果沒有鈔票，誰也沒有興趣來參加這樣一種集會。”廣東省文聯(lián)主席劉斯奮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干脆稱時下的“雅集”其實是“俗集”。

傳統(tǒng)文人的消亡，利益交換的實質，使得“雅集”再也雅不起來。參與、組織筆會成為現(xiàn)在書畫界一種心照不宣的時尚乃至潛規(guī)則，經常受到筆會邀請儼然是藝術水準的一種證明。

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社長李毅峰曾撰文道出了這種現(xiàn)狀的危害：“其一，破壞了中國畫的市場秩序。中國的繪畫市場至今尚未形成規(guī)范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為筆會的存在和愈演愈烈，筆會成為吸引畫家、影響市場的操盤手。其二，筆會的形式從某種意義上說，破壞了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把本來嚴肅的創(chuàng)作變成了表演甚至是雜耍。它降低了中國畫的品位，丑化了民族藝術的形象，使公眾對國畫藝術產生了誤解。其三，嬌生慣養(yǎng)出畫家的許多不良習氣。也許，筆會的繁榮，從某種意義上可以理解為國畫藝術的價值被市場認可的程度，但是繁榮背后的灰暗、陷阱及遺害卻足以令人警醒。”

事實上，雅集演變成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有其特定的原因，歸結起來，社會文化的大環(huán)境是癥結所在。正如張瑞田所說：“筆會是中國文化的縮影，它準確地詮釋了中國世俗生活中文化與商業(yè)的關系、需求與供應的關系，以及附庸風雅和謀取財富的關系。這其中既有商業(yè)的東西，又有人情的東西，是個交際的平臺，但說到底，是供求關系和價格決定了筆會的質量和方向?！?br/>
在當今極重交際的社會環(huán)境中，多種方式的聯(lián)誼應運而生。舉辦筆會、贈送書畫作品，是當前社交活動中最能顯示文化檔次的方式。一些企業(yè)以“雅集”的形式邀請有書畫愛好的領導參加，既讓人不好直接推脫，同時又能表明自己的心意。此外，“一些書畫家去地方采風，臨行前參加一些地方企業(yè)組織的小型筆會，這樣可以賺回些路費和旅游費。”張瑞田說。

企業(yè)投資必然追求收益，收藏書畫作品是當下很流行的一種投資，書畫作品的升值空間被許多人看好。據(jù)一位知情人士透露，某企業(yè)10年前收藏的一批名人書畫作品，購入時一共花了280萬元，現(xiàn)在已經升值到兩個億了。其實早在10年前，就有不少企業(yè)有過這種經歷。相較當下，當時的“大家”更容易被請到，出場費和潤筆費也不是很高。幾次筆會下來，企業(yè)就積攢了數(shù)量可觀的名人字畫。近幾年，投資環(huán)境不佳，唯獨藝術品市場一枝獨秀，于是收藏藝術品越來越成為權貴階層體現(xiàn)身份的象征。

在看似繁榮的“收藏熱”背后，很多企業(yè)的負責人并不清楚自己所購作品的好壞，更多是一些中介機構和經紀人在其中運作。書畫家參與筆會活動，主要是為利益而來，因此作品質量的好壞也跟潤筆費直接相關?！八囆g家參加筆會的根本目的不在于藝術本身，而在于藝術價值的實現(xiàn)，能夠被人賞識和購買、收藏是藝術家參加筆會的根本動力之一?！濒吣洗髮W教授陳志平說。

“筆會的潤筆費給多少，取決于中介，潤筆費高低直接決定了參加的書畫家能不能出精品。給得高，或許寫得內容就多一些，多花一些心思；給得少，也就是寫幾個大字或是畫些簡單的內容?！睍以枰幌蚩煅钥煺Z，并不諱言其中的奧秘。

筆會作品參差不齊，精品難覓，一些質量很差的作品便被出資方淘汰而流入市場?！斑@無形中對美術事業(yè)起到了銷蝕的作用，更對一些藝術愛好者的理念產生了誤導，讓大眾對于藝術作品的評判標準形成錯誤的認識?！睏钛游恼f。

短時間難去俗還雅

“只要市場經濟持續(xù)下去，中國書畫就會有市場，這種情況就會一直存在下去。因為這其中存在著一種供求的默契。”張瑞田表示，既然現(xiàn)代的筆會、雅集有其復雜的大環(huán)境及成因，就不宜從單一的角度去看待這一現(xiàn)象。“雖然這一現(xiàn)狀一時無法得到根本上的改變，但是我們應該有很明確的意識去時時警醒、反思以改變這種現(xiàn)狀?！?br/>
楊延文認為，泛濫的筆會對嚴肅的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負面作用。藝術家首先應有一份對藝術創(chuàng)作負責的心態(tài)，要分清藝術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的差異，把握好出世和入世之間的距離，不能盲目跟風?！八囆g家應具備負責任的良心，藝術是冷靜之后的千錘百煉，對于藝術的把握要有多方面的修養(yǎng)和高超的技巧?！?br/>
對于某些書畫家沉迷于這類活動所帶來的金錢和利益，陳志平認為：“改善這種狀況主要取決于藝術家的態(tài)度，藝術家一定要有獨立的人格，如能做到不奔走江湖也能有所收益，這才是自己獲得尊嚴的開始?！?br/>
作為收藏機構，一些企業(yè)負責人對于書畫并不了解且缺乏敬畏之心，只是把書畫作品作為一種吸金的手段。曾翔建議：“企業(yè)家要從內心里喜歡文化，如果要想搞收藏，應該先去學習這方面的知識，開闊眼界，在具備了一定的欣賞水平后再進行有效的收藏，這對于提高個人、企業(yè)乃至整個國家文化的發(fā)展才是有益的。”

此外，社會上一些已經偏離藝術規(guī)律的認知也亟待糾正，比如對于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的官員，職務高不一定就代表創(chuàng)作水平高，要能夠客觀看待這些人的藝術水準。賀偉國說：“筆會上有不少嘩眾取寵、自我炒作的，畫家有稱各種‘王’的，書法有稱‘功夫書法’的，為制造視覺沖擊力吸引眼球，借創(chuàng)新之名嘩眾取寵?！?br/>
與此同時，應該規(guī)范健全藝術中介、經紀人制度，逐漸改變筆會的“潛規(guī)則”。政府機構的領導人也應從自身做起，不參與這種活動，發(fā)揮引導社會輿論的作用。

讓筆會去俗還雅，讓雅集重現(xiàn)于今，是受訪書畫家的心聲?！坝斜匾珜б环N健康、綠色的筆會，以研討藝術、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為主。藝術家要有尊嚴和良知，這樣他的藝術才會珍貴?！标愔酒饺绱私ㄗh。

“書畫本寂寞之道，過去是雅室焚香，茗茶參禪靜心創(chuàng)作，在現(xiàn)在這種節(jié)奏快、功利心重、浮躁忙亂的環(huán)境下是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精品的！”賀偉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