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詩詞考：“望南山”與“見南山”

　　對詩的理解往往要有個不斷深化的過程，這個過程有時可能還很長，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之五中的千古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就是例子，其中，“望南山”與“見南山”一字之差，孰是孰非，至今仍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如果從文獻學(xué)的角度看，當(dāng)以“望南山”為是。胡適在《?？睂W(xué)方法論》一文中說：“證實之法，最可靠的是根據(jù)最初底本，其次是最古傳本，其次是最古引用本文的書?！碧諟Y明的集子最初是梁代蕭統(tǒng)編的，這個集子的原貌今天雖見不到了，但蕭統(tǒng)所編《文選》卷30收了陶淵明的《雜詩二詩》，此詩即為其一，作“望南山”。唐歐陽詢所編《藝文類聚》卷65輯錄了這兩句詩，也作“望南山”。直到北宋，蘇軾見到的版本基本上都是“望南山”，他在《仇池筆記》中就說明了這一點：“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見南山，今皆作‘望南山’。”可見“望南山”保留了詩的原始面貌。

　　陶集的各種版本普遍將“望南山”改作“見南山”，是蘇軾的觀點被人們廣為接受以后的事，他在讀書筆記《題淵明飲酒詩后》中寫道：“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辈粌H如此，他還對門人宣傳自己的觀點，如“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晁補之在《雞肋集》卷33《題陶淵明詩后》中說：“記在廣陵日，見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删諙|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眴尉瓦@兩句詩而言，“望”系有心去看，“見”則有無意中見到的意思，所以“見南山”更能體現(xiàn)悠然自得的心情，再加上蘇東坡名氣大，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高，所以人們都翕然信從。直到袁行霈的《陶淵明集箋注》，雖已注意到《文選》、《藝文類聚》、白居易《效陶潛體詩》之九均作“望”字，但考慮到“望于義終嫌稍遜”，還是在定本中采用了“見”字。

　　2005年，我曾看到一篇訪談錄，其中提到南京師范大學(xué)的徐復(fù)先生對蘇軾的這一觀點持否定態(tài)度。后來我才知道徐復(fù)的《后讀書雜志》已談到過這個問題：“《晉書·隱逸傳》：‘翟湯，字道深，尋陽人……司徒王導(dǎo)辟，不就，隱于縣界南山?！娫颇仙剑?dāng)指翟湯言。‘望’謂仰望，有希冀義。有本作‘見’，其義隔。”肯定“望”字，批評“見”字，道人所未道，使人耳目為之一新，無疑是一大進步。那么，他對這兩句詩的理解是否準確呢？那倒不一定。因為一邊采菊還要一邊對翟湯心馳神往，顯得有點累，談不上悠然自得，陶淵明質(zhì)性自然，是不會這么做的。

　　正確理解這兩句詩，除“望”字與“見”字需要仔細推敲外，也要弄明白“南山”何指。丁福保《陶淵明詩箋注》認為“指廬山而言”，這一觀點為人們所普遍接受。徐復(fù)認為指“縣界南山”，而尋陽縣界南山實際上就是廬山，《中國歷史地圖集·南北朝時期·江州》也能說明這一點，所以《江西通志·九江府》干脆說：“翟湯隱于廬山?！钡@首詩中的“南山”當(dāng)指陶淵明家附近的一座山，而非廬山。陶集中共出現(xiàn)過三次“南山”，除這首詩外，還有《歸園田居五首》之三中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以及《雜詩十二首》之七中的“家為逆旅舍，我如當(dāng)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舊宅，當(dāng)指陶氏墓地。種豆子的地方與陶氏墓地顯然都在陶淵明家附近，所以陶淵明筆下的“南山”自然也在陶淵明家附近?！安删諙|籬下，悠然望南山”描寫的是陶家附近的景象，因為接下來的兩句詩“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就描寫了南山的景象。若詩中的南山指廬山，則離陶淵明家很遠，是看不到這些景象的。

　　那么此詩作“望南山”是否就神氣索然呢？我們認為恰恰相反，就整首詩而言，“望”字比“見”字更能反映陶淵明當(dāng)時的心態(tài)。陶淵明采菊的目的是為了服食延年，這在當(dāng)時是一種社會風(fēng)氣，如《西京雜記》稱“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晉傅玄的《菊花賦》稱“服之者長壽，食之者通神”。陶淵明在《九日閑居》詩中也說過“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帶著延齡益壽的目的去采菊，是否就不悠然了呢？事實上，“采菊東籬下”正是詩人歸隱后自在生活的反映。陶淵明“望南山”的主要目的是欣賞傍晚時分“飛鳥相與還”的情景，因他本人就是一只歸鳥，所以對歸鳥特別關(guān)注，不僅望之再三，也詠之再三。如他專門寫過一首《歸鳥》詩，其第三章云：“翼翼歸鳥，相林徘徊。豈思失路，欣及舊棲。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痹偃纭讹嬀圃姸住分叩暮笏木湟脖磉_了同樣的情感：“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笨梢娝男呐c歸鳥是相通的，他是在借歸鳥的意象，表達自己的情思。

　　反觀我們討論的這兩句詩，只有用“望”字才能恰到好處地表達他見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情景所具有的愉悅欣慰之情，如果用“見”字，表明陶淵明無意望山，甚至將“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這兩句詩都忽略了，這就與南山的這種情景、詩人的這種情感顯得隔膜了。所以，陶淵明這兩句流傳千古的名句里，還是應(yīng)當(dāng)作“望”字。(徐有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