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術學院教授：藝術不是學術？

　　按照我國現(xiàn)行的學科歸屬與評估體系，古今中外的傳世藝術杰作都無學術之名，而研究這類作品的文字篇章才稱學術。依照這個邏輯，藝術學研究的是沒有學術含量的內容，藝術學又怎么能是學術呢？在評估體系中，“學術”仿佛是凌駕一切的衡量標尺，沒有附以學術之名的成果似乎都差一個等級。藝術就被放在這個等級上。

　　在我國藝術教育領域中，目前正在發(fā)生兩件大事：第一件是藝術將從前所歸屬的文學門類里分離出來而成為一個獨立設置的學科；第二件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組織申報一級學科博士點，“藝術學”也在其列。這兩個事件的背后，默默地持續(xù)著一場論辯：藝術究竟是不是學術？按照現(xiàn)行的學科歸屬與名稱，以及評估體系，藝術顯然不被視為學術，盡管這種偏見自相矛盾。如果藝術本身不是學術，那么研究藝術的成果怎么能成為學術呢？學術研究的意義在于提出和解決有意義的問題，倘若其研究的對象本身沒有學術價值，那有意義的問題又從何而來？

　　文字是把思想轉化為文本著述，藝術是以圖像、音調、姿態(tài)、影像等可視可聽的媒介表現(xiàn)思想、觀念和情感，兩者的功能相同，只不過是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我們如今所用的“藝術”概念源于歐洲的Art或the Arts，前者通常主要指美術（繪畫、雕刻與建筑），后者指全部的藝術（音樂、美術、文學、戲劇、舞蹈、影視）。所以“藝術”門類就叫“藝術”，而研究藝術的學科稱藝術史、音樂學、藝術理論、藝術批評等。在世界學科發(fā)展中早已約定俗成的學科，在我國卻成了長期無法解決的問題，這本身就說明藝術的學術性根本沒有得到承認。把所有的藝術類型附屬于文學門類，不僅從學科性質上看，而且從國際慣例上說，都是一個明顯而可以立即糾正的錯誤。文學本來就是一門以文字媒介進行創(chuàng)作的藝術，它與美術、音樂、戲劇、舞蹈、影視等構成了人類的整體藝術[the Arts]，而用“文學”這個藝術的子類去主宰其他的全部內容，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

　　視覺思維是重要的藝術思維，它也是許多領域的共同方法與工具。沒有人會否認科學的學術性，為何要否認藝術的學術性呢？如果說科學改變了世界，科學的進步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便利，那么藝術為各項領域提供了重要的思維工具，以及將觀念轉化為實體的啟示，例如，造型藝術所發(fā)明的透視學徹底改變了人類的時空觀念，刺激了現(xiàn)代科學革命的興起，這難道不是藝術那偉大而有效的學術性的體現(xiàn)嗎？

　　藝術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學術。其學術性就體現(xiàn)在筆者近十年來反復強調的“藝術的智性力量”：即藝術并非僅是奢侈的審美產品，作為人類的一項創(chuàng)造性活動，它與其他創(chuàng)造力量一樣主動地塑造著政治、經濟和社會的形狀。魯迅曾精辟地指出，藝術“皆足以征表一時及一族之思維”。這里藝術不僅保存思想，而且本身就是思想。

　　就智性成果而言，哲學是人類對世界和自身觀念的本質思考，而賴以表達這種思想結果的手段是語言文字。藝術的終極目標也是對世界和人的探求，只是在表達手段和方式上與哲學有別，它是把人類的思想、觀念、情感借助諸如圖像、影像、姿態(tài)、聲音、語言等手段具體表現(xiàn)出來，而非借助抽象的思維。將觀念轉化為可視、可聽的具體而生動的表現(xiàn)即是藝術。

　　藝術創(chuàng)造思想，引領思潮。正因為認識到藝術與思想具有如此密切的互動關系，所以自18世紀以來，對藝術的智性方面的研究演變?yōu)檎軐W中的一個重要分支：美學。反過來也可以說，這門新學科為哲學的現(xiàn)代性注入了新的生命。西方最重要的哲學家康德的思想流淌于這一生命之中。美學是對人類審美趣味和感受力的研究，直接關乎藝術的本質問題。美學的誕生與發(fā)展本身雄辯地說明了藝術的智性作用。

　　文獻沒有記載康德是否親手嘗試藝術創(chuàng)作，但正是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德國把藝術放在了教化的中心地位。在20世紀初，這種教化思想成為我國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內容，蔡元培就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啟蒙口號。不獨哲學家，其他人文學者如史學家的學術創(chuàng)造同樣有賴于藝術。僅以文化史的兩位開創(chuàng)者為例：布克哈特那部舉世聞名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的主要觀念源于其在意大利考察藝術的成果《藝術指南》，而赫伊津哈那本同樣聞名于世的《中世紀之秋》仿佛是一幅生態(tài)畢現(xiàn)的繪畫長卷。這兩位歷史界的哲人都擅長素描，他們仿佛是用文字描繪心目中的視覺形象，或者說，是他們的視覺造型能力賦予了其筆下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真實可感。

　　美學以往的輝煌曾使人們將之提高到統(tǒng)攝一切藝術領域的指導思想，朱光潛、宗白華等老一代美學家在研究美學時始終擺正牛與車之間的主次關系，藝術是牛，美學是車，牛拉牛車，而不是本末倒置。他們堅持“不懂一藝，莫談藝”的原則，這也是美學研究應遵循的原則。

　　目前，我國藝術學科的評估體系違背自身特性，原因之一就是混淆了科學與人文學科的關系。就藝術而言，也就是混淆了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關系。另一方面，我國現(xiàn)行的學科體系又過于人為地分化所謂“學術型”或“科學型”與“專業(yè)型”學位。就學位本身來說，其攻讀者不僅需要理論知識，還需要學術思考與研究的能力，還應培養(yǎng)將理論創(chuàng)造性地轉化為實際研究成果的專業(yè)技能。綜合培養(yǎng)這樣的人才是大學的主要功能。“學以致用”的古訓并不是宣揚實用主義，而是提倡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學術的潛力。藝術學科即是錯誤的學科等級的頭號犧牲品。藝術被劃為專業(yè)技能范疇，意即學術含量偏低的專業(yè)。據(jù)說，80年代，在設置學科目錄時，有權威人士公開質疑藝術教育設置研究生學位的用途：那些畫畫、唱唱、跳跳配得上學位嗎？這個質疑具有代表性，其意思很明白，藝術不是學術。

　　藝術是一門集創(chuàng)作與研究為一體的學科。毋庸置疑，在這門學科中，其研究的對象比研究本身更重要，如果沒有研究的對象即創(chuàng)作，那么藝術這門學科怎么能夠具有獨立價值？從這個角度說，我們要不斷強調創(chuàng)作與研究相結合。藝術中所謂的研究，其角色與其他學科如科學研究是截然不同的，這是由其不同的價值評判體系所決定的。科學的價值必須建立在發(fā)展與進步的前提上。藝術則不然，它不以先進與落后論價值?！八嚐o古今，跡有巧拙”，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畫論謝赫的《古畫品錄》就指出，藝術的好壞不分時代的先后，其優(yōu)劣只在本身。藝術沒有古今，但科學必講古今。偉大的藝術不僅具有永恒的價值，而且是新智慧的無盡源泉。這就是藝術的學術性的一個重要方面。

　　早在20世紀初，歐洲的有識之士就意識到科技的負面作用，呼吁重新重視文化藝術。如今時髦的“創(chuàng)意文化產業(yè)”可說是對這個倡議的當代呼應，因為它直接關系到一個國家的創(chuàng)新能力。我國政府明確提出文化是國力競爭的“軟實力”，而藝術是這個“軟實力”中的重要部分。上海的世博會讓國人不出國門，就能看世界，同時，就創(chuàng)新設計而言，世博的一個重要意義還在于讓國人不出家門，就能看出我們與別人的差距。與歐洲和其他國家的許多場館相比，雖然我們花了更多的人力與財力，但正如世博主要設計者之一汪大偉教授指出，我們缺乏對設計觀念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演繹”的能力。這種能力只能發(fā)源于文化和藝術的智性力量。

　　中外歷史上的偉大時代表明：藝術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其智性力量和技術手段啟發(fā)并保障了其他領域的創(chuàng)造性實踐。所以，藝術是否應該成為具有自身學術評價體系的學科門類，這不是一個純粹關乎學科本身命運的問題，而是直接關系到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所必需的自主創(chuàng)新能力培養(yǎng)的大問題。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藝術的學術意義了。

　　曹意（作者為中國美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