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從小夢想上美術學院 錄取通知書等了半年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11-01-06]
我這輩子唯一清楚并付諸實施的理想,就是考上中央美院,成為一名專業(yè)畫家。還是在很小的時候,父親隨口說了一句“學畫最好的地方是中央美術學院”。從那時起這便成了我的理想。
1974年我高中畢業(yè),到延慶農(nóng)村插隊,由于在農(nóng)村我們辦了一本叫《爛漫山花》的群眾文藝刊物,縣文化館知道有個知青畫得不錯,就把我弄去參加工農(nóng)兵美術創(chuàng)作,這是我第一次和當時流行的創(chuàng)作群體沾上邊。我創(chuàng)作了一幅反映那年北大附中幾個紅衛(wèi)兵去西藏的作品,后來發(fā)表在《北京日報》上,這是我第一次發(fā)表作品。正是由于這張畫,上美院的一波三折開始了。
為準備全國美展,這幅畫成了重點提高的作品,我被調(diào)到美術館與專業(yè)作者一起改畫。一天聽人說到“美院招生”4個字,我一下子膽子變得大起來,上前就對那人說:“我能上美院嗎?我是先進知青,我在這里改畫?!币馑际俏乙呀?jīng)畫得不錯了。后來知道此人是美院的吳小昌老師,他和我聊了幾句,最后說:“徐冰,你還年輕,先好好在農(nóng)村勞動。”當時我很失望,后來一想:他怎么知道我叫徐冰,一定是美展辦已經(jīng)介紹了我的情況。
那年招生開始了,北大、清華、醫(yī)學院、北外的老師都到延慶來招生,還找我談過話。我母親從北京打來電話叮囑我:不管什么學校都要上。我卻沒執(zhí)行,一心等著美院來招我。因為我知道,如果上別的學校這輩子想當畫家的理想就破滅了。招生結束了,別人都有了著落,美院的人還是沒來。一次在路邊草棚里避雨,有幾個北京人說招生的事,我心里一激動,美院終于來了!細問是電影學院攝影專業(yè)來招生的。美院是沒戲了,學攝影多少也有點關系,我把畫給他們看,他們馬上就決定招我了。就這樣我的材料被送到縣招辦,成了電影學院的學生。正準備去電影學院,這時美院的人來了,兩個學院磋商后,把我讓給了美院。
好事多磨,美院考試通知終于來了,可我打開一看,考試日期已經(jīng)過了好幾天了(由于山洪,郵路斷了)。我當時正在地里干活呢,拿著信,連住處也沒有回,放下鋤頭就往北京的方向走。走出了山,搭上知青工宣隊的車,進了美院。身穿紅色跨欄背心,手拿草帽,典型的知青形象。見到管招生的軍代表李茂,他說:“以為你們公社真的把你留下來做中學美術老師了。考試都結束了,怎么辦?你自己考吧?!彼屛蚁葘懸黄恼?,我當時又累又急,哪能寫文章。我說:“我先考創(chuàng)作吧,晚上回家把文章寫出來,明天帶來。”他同意。我自己在一間教室“考試”,旁邊教室里老師們在討論要誰不要誰,我都能聽見。鐘涵等先生不時過來和我聊幾句,想是要看看這個知青長什么樣,是否符合美院的標準。我畫了一個坐在炕頭讀《毛澤東選集》的知青,邊上一盞小油燈,題目叫“心里明”。第二天我在外面畫了一張色彩寫生,考試就算結束了。和軍代表告別時,我要求看一下其他考生的畫。他帶我到一間教室,每位考生一個墻面,我一看就踏實了,我的那些王式廓風格的農(nóng)民頭像,幾本《爛漫山花》都整齊地擺在那里。美院老師是懂行的。
我又回到收糧溝。一天天過去了,轉眼半年過去了,通知書卻一直沒出現(xiàn)。這期間中國發(fā)生了很多事,“文革”結束了,高考恢復了。我私自去美院查看是怎么回事。校園里有不少大字報,有一張是在校學員寫的,內(nèi)容是要求重新招生,拒絕這批工農(nóng)兵學員入學的呼吁。我心里又涼了。沒想到,沒過幾天錄取通知書就來了。我終于成了中央美院的學生,我將成為一名專業(yè)畫家。美院師生經(jīng)過激烈爭論,還是把我們這批人作為77級接收了。
當時是入學后才分專業(yè)。我認真填寫了志愿書,堅決要求學油畫,不學版畫和國畫。我的理由是:國畫不國際,版畫大眾不喜歡。但其實院里早就定了,我被分到了版畫系。事實上,中國版畫在藝術領域里是很強的畫種。那時幾位老先生還在世,李樺教我們木刻技法,上課時他常坐在我對面,我刻一刀他點一下頭,這種感覺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一種幸福,像是有種氣場,把兩代人的節(jié)奏給接上了。
那時的中國社會萬物復蘇,但我把自己關在畫室里,在徐悲鴻學生的親自指導下畫歐洲石膏,我已經(jīng)相當滿足了。我比其他人用功許多,對著石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仿佛新陳代謝全停止。別人都說我刻苦,但我覺得坐在畫室比起在地里干農(nóng)活來,根本不存在辛苦這回事。
美院一年級第二學期,素描課最后一個是長期作業(yè),是畫大衛(wèi)。美院恢復畫西方石膏和人體模特是新時期藝術教育標志性的事件。畫大衛(wèi)對每一個學生來說也是“標志性”的。我寒假繼續(xù)畫同一張作業(yè),是出于一個“學術”的考慮。我決定把這張大衛(wèi)無休止地畫下去,看到底能深入到什么程度,是否能真的抓住對象,而不只是筆觸。一個寒假下來,我看到了一個從紙上凸顯出來的真實的大衛(wèi)石膏像,額前那組著名的頭發(fā)觸手可及。深入再深入,引申出新的“技術”課題——石膏結構所造成的光的黑、灰、白與這些老石膏表面臟的顏色之間關系的處理(這些石膏自徐悲鴻從法國帶回來后,被各院校多次翻制,看上去已經(jīng)不是石膏了,它表面的質(zhì)感,比真人頭像還要豐富和微妙)。我在鉛筆和紙僅有的關系之間,解決著每一步所遇到的問題,一毫米一毫米地往前走。
快開學了,靳尚誼先生看到了這張大衛(wèi),他看了好長時間,一句話都沒說,走了,弄得我有點緊張。不久,美院傳出這樣的說法,靳先生說:“徐冰這張大衛(wèi)是美院建院以來畫得最好的。”這是30年前的事了,后來中國寫實技術提高得很快,大衛(wèi)有畫得更好的。這張作業(yè)解決的問題,頂?shù)蒙衔疫^去畫的幾百張素描。素描訓練不是讓你學會畫像一個東西,而是通過這種訓練讓你從一個粗糙的人變?yōu)橐粋€精致的人,一個訓練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體與局部的關系中明察秋毫的人。素描—— 一根鉛筆、一張紙,只是一種便捷的方式,而絕不是獲得上述能力的唯一的手段。齊白石可以把一棵白菜、兩只辣椒畫得那么有意思,這和他幾十年的木工活分不開,這是他的“素描”訓練。
我后來與世界各地不少美術館合作,他們都把我視為一個挑剔的完美主義者。我的眼睛很毒,一眼可以看出施工與設計之間一厘米的誤差,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一定要重來的,這和畫素描在分寸間的把握是一樣的。
生活中,最值得珍視的,莫過于得到一種感動,哪怕只是某一刻的一點點兒。我們愛美院,是因為在與她共度的時光中,美院給了我們太多的感動。
作者:徐 冰
(徐冰 著名畫家,中央美術學院77級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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