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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中:中國現代繪畫史上的吳冠中

中藝網 發(fā)布時間: 2010-07-03

在中國現代繪畫史上,吳冠中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人物。他的藝術思想與藝術實踐不僅在同時代中國畫家中獨樹一幟,而且具有廣泛和深刻的影響。從20世紀八十年代開始,他的藝術觀念和繪畫創(chuàng)作不斷在中國藝壇引發(fā)波瀾,進而推動中國現代繪畫觀念的變化和發(fā)展。

20世紀的中國文人和藝術家,都是在政治、文化動蕩變革中形成自己的人文態(tài)度和藝術風格的。而“五四”和“文革”更是這種變革的集中表現,不同的人在這些重大歷史事件中有不同的處境和不同的反應,由此形成不同的思想觀念和藝術心態(tài)。吳冠中是所謂“后五四”一代,他們在學藝之初,受惠于“五四”新文化潮流的激勵。但戰(zhàn)爭和革命的風暴耽延了他們的成長,在理應大展宏圖的時候,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剝奪了他們藝術年華,直到中晚年之際,才獲得實現理想的機會。

與其前輩不同,吳冠中這一代知識分子里的大多數不是主動投身社會政治斗爭,而是被動適應歷史動蕩。這一代知識分子對學術、藝術的關注,超過對社會變革的關注。因此他們不是在意識形態(tài)的意義上,而是從藝術和學術本身出發(fā)思考和解決藝術問題。吳冠中沒有前一代知識分子所熱切關注的宏大文化策略,但在藝術本體的思考方面比前一代要深入得多,不但超出康有為、徐悲鴻、林風眠那一代,而且超出同時代的其他畫家。他奉獻于當代中國畫壇的不是某一種“功夫”,而是未被扭曲的藝術個性。他曾說:“當人們掌握了技巧,技巧就讓位于思考”。他的藝術歷程不是追求某種藝術技巧、某種藝術“功夫”的歷程,而是不停息地思考的歷程。

吳冠中是以油畫家的身份登上中國畫壇的。作為一個個人主動選擇以繪畫為學習和生活目標的人,他比許多同行顯示出更突出的獨立自主稟賦。他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超越了題材的地域性,不論是北方鄉(xiāng)野、江南村鎮(zhèn),不論是巴黎街市,南洋風物,他描繪這些不同題材的油畫,有濃厚的中國韻味和中國氣派。從70年代水彩、油畫的質樸、寧靜情調,到90年代絢爛、深廣的氣度,反映著畫家心境日益趨于自由。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同時期畫壇盛行的精雕細琢和借宗教、哲理的象征以自重,成為鮮明對照。

吳冠中從“洋畫”轉向水墨,是20世紀70年代的事。在老一輩留學歸來的畫家中,吳冠中是一直堅持油畫創(chuàng)作,又不斷以水墨從事藝術試驗的人。但他與那些從油畫“回歸”水墨的老畫家不同,他不是在激越之后歸于淡泊。而是產生了新的激越—他要在遠離傳統(tǒng)筆墨、傳統(tǒng)圖式的前提下追求中國文化精神。國內美術界初識他的水墨畫,是在1979年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吳冠中畫展上。那正是中國人從極左統(tǒng)治的噩夢中蘇醒的日子,人們對于改革開放寄予無限期望,大多數觀眾不以藝術上的變異為慍,而是為藝術家的突破陳規(guī)而喜。

水墨畫創(chuàng)作的迅速進展,是吳冠中80年代創(chuàng)作豐收的重要部分。吳冠中的水墨畫以風景為主,偶而也有鳥獸、花草之作。選材主要著于眼于它們的形式構成特征,他喜歡那些可以使他自由發(fā)揮水墨點線的疏密和力度、韻律和節(jié)奏的景物。山巒的起伏、草木的枝杈、巖石的紋理、屋宇的錯落……這一類東西最能引發(fā)他的畫興。他對這些景物的處理與傳統(tǒng)水墨畫家遵循的范式大不相同。拿畫山來看,古代畫家強調山岳的倫理意味,他們以山岳為崇高、靜穆、永恒的象征,所以他們或“得山之骨”或“得山之質”。吳冠中眼中的山岳,蘊含著無窮的生命律動,所以他可以說是得山之韻律。這種韻律并非自然界山岳所固有,而是山岳引發(fā)了畫家通過黑白灰彩表現點線節(jié)奏的激情,作品是這種激情的記錄。這類似音樂創(chuàng)作—作曲家被某種事物感動,創(chuàng)作出以這一事物為標題的作品,但作品的核心并不是這一事物。感動我們的是作曲家想象、組織出來的音響、旋律和節(jié)奏。吳冠中的許多作品之吸引觀眾,并不是他在畫面上再現了自然的客觀形態(tài),而是使觀眾感受到生命活力的痕跡。

在經歷了長期、大量艱辛繁重的寫生活動之后,吳冠中終于進入了一個新的藝術天地。他像中國畫史上的畫家那樣—在畫室里回味、想象,放筆直寫。他在水墨畫創(chuàng)作上的自由,是他走南闖北、東尋西找、上下求索之后得到的自由。他與許多老畫家之間的差異,在于他要越過傳統(tǒng)筆墨、傳統(tǒng)圖式去追求由中國文化精神自然生發(fā)的感情境界。他不認為離開前人技法經驗會妨害中國藝術傳統(tǒng)的延續(xù),而且認為這將使這一傳統(tǒng)為更多的現代人所接受。他的水墨畫作品證實,雖然在技巧、章法上遠離傳統(tǒng)繪畫形式,但在藝術精神上卻是與歷代水墨畫大師們靈犀相通。如果我們不把偉大的水墨藝術只看作一種技藝、一種功夫,而看作一種精神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就不應該認為吳冠中拋棄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精神。

吳冠中常常強調他是從形式結構角度觀看、選擇山水建筑和花木。但如果從他選擇的總體看,在形式之外,他還有關注的東西,他并沒有背離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自然觀,即倫理和比興態(tài)度,以這種文化心態(tài)去觀看和對待自然物象。山、水、松、荷,以及故鄉(xiāng)墟里……即使在他越來越接近抽象的時候,這種源于中國文化的心境,仍然是他藝術活動的基礎。

吳冠中有自己的藝術傳統(tǒng)觀,他對于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的技法程式,如各種皴法、描法,詩、書、畫三合一等等在當代繪畫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表示懷疑,在他看來,這類程式導致創(chuàng)作力的虛弱和表現能力的僵化。反復使用這類程式繪制標準化的象征性圖式,無異用“陳舊的語言嘮叨陳舊的故事”!他直言不諱地主張,現代的文人畫必須吸收西方藝術的營養(yǎng),“從單一的偏文學思維的傾向,擴展到雕塑、建筑等現代造型空間去”。對于“要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吸取外來”之說,他也認為只是一家之言,時代的變化孕育了新的繪畫,傳統(tǒng)因素和外來影響孰為輕重,畫家盡可自行抉擇。他所抉擇的是運用“現代漢語及外國語”來使“中華民族的獨特氣質被世界認識”。

從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吳冠中一直是整個美術界矚目的人物。除了他繪畫創(chuàng)作上不斷出人意料的變化之外,還由于他的藝術思想,他所發(fā)表的文字和言論引起一輪又一輪的藝海波瀾。吳冠中實際上是以畫家和評論家雙重身份在中國畫壇活動的,在20世紀的中國美術家中,寫作數量之多和影響之大,當以吳冠中為最。

由于“食洋不化”,晦澀、繁瑣而又不知所云的文字在當代中國美術理論中泛濫成災。吳冠中以他特有的簡潔、銳利和明晰,展示了另一種寫作方式和另一種文風,其核心正是所謂“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吳冠中之提出“風箏不斷線”,質疑“內容決定形式”,為“抽象美”辯護,以及冒天下之大不韙抨擊以筆墨為評鑒繪畫的唯一標準……都是他在藝術實踐基礎上深入思考的結果。由于他所關切的這些問題牽涉當代美術的基本規(guī)范和基本價值,必然引起有關方面的激烈反應。但隨著時光的流逝,當時引發(fā)軒然大波,被認為大逆不道的那些主張,早已成為藝術界的常識。時間相隔較近的爭論(如關于“筆墨等于零”)有些老人還在耿耿于懷,而新一代美術家卻對這一話題感覺不到任何刺激性,甚至認為翻來覆去談“筆墨”是浪費時間。

吳冠中的藝術思想以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基礎,而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又與近數十年中國社會文化共生。作為一個畫家,他的文章有助于對他繪畫作品的理解,他的繪畫作品則印證了他理論主張的現實可行性。在研讀《石濤畫語錄》時,他為石濤的一段話所吸引:“古今至明之士,借其識而發(fā)其所受,知其受而發(fā)其所識”。這些話剛好點明了吳冠中數十年感受與思考、理論與實踐相互促進的關系。

吳冠中論說藝術的文章不是學院派引經據典的“論文”,而是針對當代中國藝術的現實境況對同行提出的“忠告”。他關于現代繪畫的存在理由、藝術的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形式對于繪畫的意義等方面的論述,有一個共同的出發(fā)點,那就是在掌握世界藝術潮汛的基礎上,立足現代中國,清醒估量當代中國藝術的得失,企求中國藝術生面新開。由此出發(fā),他為“中國現代藝術的開拓和挺進”大聲疾呼。例如他關于在美術創(chuàng)作中“內容決定形式”的質疑和對“形式美”的提倡,是針對20世紀50年代以來以圖解、說教代替藝術而形成的流弊;他提出“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于零”,是針對許多中國畫家以技法程式的模仿代替“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yè)之馨香”的精神追求;他對中國現代繪畫名家的直率評說,是針對當代中國藝術批評的欠缺和中國文人“為賢者諱,為尊者諱”的痼疾;他逐字逐句譯述《石濤畫語錄》,是針對今天的泥古不化,寄希望于借古開今,重振中國藝術的創(chuàng)造精神。在涉及現實問題的時候,吳冠中總是質言無華,以致引起有些人的反感。如果排除感情因素,把他的這些言論放到現代中國繪畫歷史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中審視,就會看到吳冠中在1980年代以來中國藝術界尋求自主性過程中的重要位置。不能不承認他的主張確實是“適應于時代之要求而救其弊”的針砭之言,不能不承認他直指極左教條的大聲疾呼“是破冰之舉”。

在中國繪畫史上,吳冠中的特殊意義是開辟了一條跨越傳統(tǒng)程式,融匯中西藝術的道路。他不以文人畫的繼承者自居,但在深層藝術觀念上卻與開創(chuàng)文人畫傳統(tǒng)的文人聲氣相通;他不崇拜傳統(tǒng)筆墨程式,但他是當代水墨畫家中最能發(fā)揮水墨語言的多樣表現性的畫家之一,在無所顧忌、無所約束的心態(tài)下畫出了具有中國藝術精神,而非傳統(tǒng)形式的作品。雖然在中國畫圈內有許多人對他的創(chuàng)新實驗心存疑忌,但在圈外人看來,他是極具中國文化風神情趣的現代中國畫家。他認為只有不斷發(fā)展變化,才談得上保留傳統(tǒng),將筆墨等同于傳統(tǒng),是“保留文物”而非保留傳統(tǒng)。“我們在傳統(tǒng)中得益的,是啟發(fā);我們在傳統(tǒng)中失足的,是模仿”但他并沒有拋棄傳統(tǒng)筆墨的精神。他在傳統(tǒng)筆墨形式如皴法之外,對線和點的表現力做了新的拓展,他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水墨畫節(jié)奏,因此也就拓展了現代觀眾的審美趣味。這種新節(jié)奏的核心是表現生命的運動。他以自己多樣化的實踐給后來者展示了一種新的可能性——不刻意摹古,不刻意追隨歷史上的大師,也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有十足中國風味的繪畫。而我們從來認為離開古代大師創(chuàng)樹的規(guī)范和程式,我們就會失去藝術的傳統(tǒng)精神,失去繪畫的民族特性。

吳冠中是20世紀后期中國畫壇無法忽略也無可代替的人物。像他那樣保持和張揚自己個性的人,在他同代藝術家中十分罕見。如果我們對他和同時代的畫家從思想、藝術觀念和行事方式等方面作比較,就會發(fā)現他們之間有多么顯著的差異,就會驚奇在同一個時代怎么可能出現如此不同的美術家,也就會懂得吳冠中遭遇到反復討伐是多么自然。吳冠中與他同輩的大多數藝術家有明顯的不同,他屬于那種難以掩抑其個性的藝術家,社會文化要他們循規(guī)蹈矩的企圖總是落空。這種藝術家對藝術個性的張揚和藝術思想上的不安分,在給既有文化秩序頻頻惹出麻煩的同時,也使藝壇顯出活力,促進了藝術上的推陳出新。這種人物在人類藝術史上不斷出現,只是在近半個世紀的中國才變得極其稀有。對藝術家個性的反復討伐,導致這種人物的稀缺,這已經成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中國藝壇的特殊景觀——藝術家的循規(guī)蹈矩似乎維持了藝術界的“安定團結”,但它必然地使藝術創(chuàng)造氣氛變得稀薄,使藝術近似于按照統(tǒng)一工藝流程加工訂貨的行業(yè)行為。

與一般觀眾的印象不同,吳冠中不是一個超脫、淡泊的藝術家。熊秉明說吳冠中的大部分作品顯得明朗、輕快,但他的性格氣質并不明朗輕快。他常常激動,總是不停地思索—不僅思索藝術,而且思索人性,思索歷史,思索人的命運……

藝術史已經證明,僅僅從繪畫作品推想作者的性格是片面的。在吳冠中內心深處,潛藏著執(zhí)著、抗爭和叛逆的種子。他公開承認自己是叛逆性格的藝術家——1995年香港藝術館舉辦二十世紀中國繪畫研討會,同時舉辦“澄懷古道—黃賓虹”和“叛逆的師承—吳冠中”兩個展覽。吳冠中對此表示:“我很樂意加于我的這頂‘叛逆的師承’的帽子,倒認為是桂冠,因我確乎一向重視師承中的叛逆”。由此可想而知,在報紙上組織專版對他討伐,并不會達到預期的目的。吳冠中對連篇累牘的聲討的回答是:“我就這么想,這么說,也這么做”!最使研究20世紀中國文化的人們感到驚奇的是在20世紀后半期的中國,竟然出現了像吳冠中這樣的藝術家,是在他身上重現了一個有獨立思想、獨立人格,同時又對他所處的時代和人民滿懷熱情的畫家形象。

吳冠中是一個企圖在新舊交替的時代保留自己純真?zhèn)€性的中國文人,他的繪畫作品和他的藝術觀念,是他的藝術理想與20世紀后期中國文化環(huán)境既沖突又親和的產物,是畫家以個性化的方式,對20世紀中國畫壇正面和負面各種挑戰(zhàn)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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