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鑒寶”走到了哪一步

古玩價值的神話，誘惑著造假者趨之若鶩，收藏者癡醉其間，專家們見利忘義。相信誰呢？科學儀器不會說謊，但儀器行嗎？

華義武：北京文物局鑒定專家
吳 雋：中國科學院上海硅酸鹽研究所古陶瓷實驗室負責人
姜 暉：本報記者

記 者：古玩收藏越來越熱，古玩業(yè)里的真真假假愈加撲朔迷離。越是亦真亦假、真?zhèn)坞y辨，越有把“玩”的無窮魅力。越是看不準，就越是要試試深淺，聽聽專家的評說。專家的學識與金錢緊密相連。有利益做祟，原本就無標準的鑒定行內，便成了專家們口中的乾坤。不同的論調讓收藏者如墜云霧，于是有人寧愿相信儀器。儀器可靠嗎？

元素能解釋藝術問題

華義武：眼學也是科學，是人文科學。人文的東西，還是靠人來解決。
科學是嚴謹?shù)模绻麅x器不能定量定性，就不能作為鑒定的客觀依據(jù)。一件乾隆年間的瓷器，用儀器鑒定都是一個數(shù)據(jù)，這個儀器是可信的，如果鑒定同一件瓷器得出10個數(shù)據(jù)，那就不可信。
用熱導性比可以測定鉆石的真假。可現(xiàn)在，據(jù)說又出現(xiàn)了碳化硅，它的熱導性數(shù)據(jù)與鉆石是一樣的。在沒有發(fā)現(xiàn)碳化硅之前，科技鑒定鉆石是準確的，碳化硅一出來，這儀器就不起作用了。你會用買碳化硅的錢來買鉆石嗎？
碳化硅出現(xiàn)之后，熱導性就不是鑒定鉆石的主要依據(jù)。又聽說目前紅外線光譜儀可以準確測定鉆石真假。但儀器能給鉆石分級嗎？分辨鉆石的級別，還得靠人的眼力。
現(xiàn)實中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品茶、品酒、品香水，能用儀器測定嗎？人的性格是什么元素構成的？
眼力的構成分幾個方面，最重要的就是實踐，多看多比多分析，從而找出它發(fā)展的規(guī)律。比如瓷器，了解歷朝歷代釉色、器型、繪畫風格、顏色的變化。一個時代一個樣，我們從各個方面綜合分析。文物是綜合藝術，不是某個儀器一點就能點出來的。
文物鑒定是人文科學，最好用人文的辦法來解決。
吳 雋：科技鑒定既能定性也能定量。
利用科技手段鑒定古陶瓷，目前確實有一些還不能做，但有些是可以做的，在成熟的領域，只要操作正確，得出的結論是可靠的。
現(xiàn)在，不同的瓷器窯口，比如景德鎮(zhèn)歷代官窯青花瓷的斷代，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完備的物理化學數(shù)據(jù)系統(tǒng)。這是一個數(shù)據(jù)庫，而不是所謂的儀器一點就能得出結論。這樣說是對科技鑒定的誤解。
至于一件瓷器經(jīng)過理化測試，的確不能排除出現(xiàn)不同的測試結果。這是怎樣形成的呢？我認為，主要是認識問題，而不是科技本身的問題。一是測試人對于測試方法的掌握；二是對測試結果的認識。我們一直主張，即使采用科技的手段來鑒定古陶瓷，也要求科技人員對古陶瓷知識有系統(tǒng)全面的了解，不能只做儀器的操縱者。
我們是怎樣做的呢？
我們采用成分分析（EDXRF能量彌散 X 射線熒光分析）的方法進行測試鑒定。瓷器中每一個元素就好比一維空間坐標，我們研究一種瓷器的多種元素組成，也就是建立起每一個樣品的多維空間，每一個瓷器樣品都有各自的空間位置。也就是說，我們的數(shù)據(jù)庫里，儲備的是具有相應時代和窯口的大量古陶瓷樣本的主次及微量元素組成、結構和物理性能的參數(shù)，這就是古陶瓷斷源斷代的標準參考物。我們通過對測試數(shù)據(jù)角度、變量的篩選、組元的確定，最終進行定位判斷。就像對一個物體的多角度透視，尋找一個能反映你所需要信息的最佳角度，并歸納提取。

眼學與科學誰優(yōu)誰劣？

華義武：把人文文化變成礦物學、分子學，是舍本求末。
曾經(jīng)有一位德國人打來越洋電話，問包餃子和面，是放幾千克面、放幾千克水？這個問題真把人難住了。包餃子對于每個中國人來說，再簡單不過了，你看誰家稱面又稱水啦？
瓷器也一樣。明代泰昌朝僅3個月的執(zhí)政時間，歷史上這么短暫的一個時期，你能在儀器上斷定是泰昌執(zhí)政3個月出的東西嗎？
中國的瓷器、青銅器、書畫、碑帖、硯臺、墨、玉器都是人們的經(jīng)驗配方。儀器能測定玉器的地質年代，但它卻測不出工藝。我們講的是文物，而不是地質學，我們講青銅器鑄造的藝術，沒講青銅器的成分。
還有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百萬年形成的玉石現(xiàn)在也有，仿制一個，原料還是和闐玉，用儀器測一測，肯定成分是相同的，這又如何分辨呢？
吳 雋：我們所說的斷代，是某一種工藝發(fā)展的脈絡。只要掌握了這個脈絡，科技手段就能解決。
我們所說的斷代，不是斷歷史朝代，而是制瓷工藝發(fā)展的階段。比如，景德鎮(zhèn)瓷器的斷代，通過對景德鎮(zhèn)歷代瓷器胎釉和燒制工藝進行系統(tǒng)研究，找到了景德鎮(zhèn)瓷器的變化規(guī)律。比如，宋代以前景德鎮(zhèn)瓷器胎的所用原料可能就是一種瓷石，僅以瓷石作為制胎原料，以后逐漸在瓷胎配方中，開始使用并逐漸增加高嶺土的用量。掌握了這些數(shù)據(jù)，我們基本上能斷定景德鎮(zhèn)各個時期生產的瓷器。
鑒定一件瓷器，不是僅靠一個數(shù)據(jù)或幾個數(shù)據(jù)就能確定的。我們目前研究成熟的領域有青花瓷、南宋官窯器、越窯青瓷和龍泉瓷等。所謂“研究成熟”，就是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這些類型瓷器發(fā)展的各個階段的基本規(guī)律，通過檢測，只有各個數(shù)據(jù)特征相比較，最終才能定性定量。

誰給藏者“火眼金睛”？

古玩熱帶來的巨大市場以及市場里滾動的誘人利潤，使得一些人不計成本地瘋狂造假。他們甚至細分成三步：有人用電腦分析真品的成分；有人專門研究工藝和器型；還有人負責銷售。造假的手段不一而足，收藏者防不勝防。該怎么識假更有效呢？

華義武：如果眼力看不出，那科技更判斷不了。
我的一位朋友在景德鎮(zhèn)做瓷器，我看這位朋友拿尺子量、用秤稱，完全是模仿古代的瓷器，可燒完了就是不行，達不到原來的標準。他問我：“你看這怎么樣？”“仔細看就是那腰兒不像，那色也不像?！甭犖艺f完，他呵呵樂了，“我就完全按照明永樂的梅瓶做的，連我看都不像?！?
為什么呢？道理很簡單，不同瓷土，燒出的程度和特點不一樣，膨脹系數(shù)也不一樣。每個窯廠的配方不一樣，依不同配方燒制出的瓷器也千差萬別，用儀器怎么檢測？
當時的瓷土沒了，原料沒了，繪畫的工藝沒了，就做不出來原來那樣。那位朋友用圓規(guī)量，找到點后再連成線，這是臨摹，不是畫。如果隨心所欲地畫，線條是活的；如果看一眼畫一筆，那線條是死的。中國瓷器講究“神、氣、韻”，這是儀器永遠測不出來的。
還有一些贗品仿的時間久遠，也變成文物了。這時候也可能假的變成真的，但在鑒定過程中，鑒定專家通常會打上一個問號。這種文物，專家分辨不出，儀器更得不出結果來。
解放前北京琉璃廠有位仿青銅器的專家，他把西安出土的殘青銅器買來化成汁重鑄，人家可是花大功夫鑄，不像現(xiàn)在仿制也是粗制濫造，用儀器能測出真假嗎？
退一步講，如果儀器能鑒定出真假，北京故宮博物院成千上萬件瓷器都拿儀器鑒定去，那可真要累死人了，現(xiàn)實嗎？過去國家文物公司要出口幾千幾萬件盤子換取外匯，規(guī)定1795年以前的不能出口，以下能出口，精品一律不能出口，您幾萬件瓷器，要一一拿著儀器鑒定，什么時候能測完？文物鑒定專家鑒定，就得拿在手里面當機立斷。
吳 雋：我們通過對照微量元素含量的方法來排除贗品。所謂科技造假，幾可亂真，是收藏者神話了造假者的水平。
隨著古玩收藏越來越熱，仿制的水平也在發(fā)展。但根據(jù)我們用成分分析的鑒定方法判斷，真要造的連科學儀器都分不出來，其難度很大，或者可以說，幾乎不可能。
我們做鑒定，先是看主要成分。比如瓷器中，次量元素氧化鈦的含量，北方要高于南方；青花瓷的配方發(fā)展過程中，高嶺土的加入量是不斷增大的；硅鋁比總的來說明朝的時候就比清朝的時候高。其次看微量元素。微量元素的含量是原料特有的，有意為之不可能配出來，古代工匠也不是有意去配。而且歷史地域不同，含量也有差異。贗品中加入多少微量元素正合適，這個造假者是做不到的。
在我們已發(fā)現(xiàn)的贗品中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贗品中特定的少數(shù)幾個特征元素的特征性非常明顯，同真實樣本相比其含量是數(shù)據(jù)級的差別或者是在真實樣本中沒有而在這類仿品中有相當?shù)暮俊＿@一類的仿品只要通過半定量甚至定性分析就可以確定真?zhèn)巍?
但另一類仿品的偽裝性較強，它內含的單一元素的含量都在正常的含量波動范圍內附近，我們只有找出真實樣本中某些元素之間存在的特定相關性，才能作出正確判斷。
所以，分析者要有豐富的古陶瓷專業(yè)知識，包括古陶瓷的工藝、化學組成、物相結構以及各種物理性能等，否則的話，在測試過程中對測試的部位和層次的選擇、對測試數(shù)據(jù)結果的處理和認識都有可能產生歧義，并導致鑒定結果南轅北轍。

浮躁之風攪亂文物鑒定

現(xiàn)在的文物鑒定市場魚目混雜，文物鑒定專家多、科技鑒定的公司、機構更多，收藏者該聽誰的？華義武的回答很簡單：“看不懂，假的?！?

華義武：現(xiàn)在文物鑒定市場亂就亂在“浮躁”二字。文物鑒定沒有中間道路。
一些專家說，有些高仿的東西連專家都看不出來。我不同意這種說法。你沒見過，你沒學到家，所以你看錯了。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東西，你不可能都見過，人家就找你沒見過的東西仿，你怎么辦？
現(xiàn)在大家都買鈞窯、汝窯、哥窯。就說哥窯，我干文物鑒定42年了，看過的瓷器少說也有三四十萬件了，但哥窯我只見過一件。如今市場上突然大量出現(xiàn)了，這真假是不是就得打個問號？第一眼最重要，如果第一眼看不對，就不要再看，別琢磨，越琢磨越錯。一會兒對，一會兒錯，腦子暈了，肯定不對。我們與學者型的專家不一樣，搞文物鑒定的是實戰(zhàn)派，他們要自己掏錢買東西，他們要到市場上找那些博物館里沒有的流散文物，多看多比對。
瓷器真?zhèn)舞b定不是真的就是假的，沒有中間道路?，F(xiàn)在經(jīng)常有一些專家說，這是清中期的、那是清晚期的。這些都是學者型的專家，他們只知道研究出土的、館藏的，那些都是真東西，沒有假的。相反，他們沒看過假的，也就不知道何為假。于是便冒充專業(yè)，含糊其詞。反正把范圍劃得大些，就會少擔責任，但對收藏者來說，這話等于沒說。
專家的“浮躁”不求甚解，也會影響著收藏者分不清方向，甚至會因此誤入歧途。我的老師教育我：文物鑒定，對于初學者，前后不能差三個朝代；對于我們來說，前后不能差兩個朝代，不是康熙就是雍正的，前后有交替。但是對于文物鑒定家來說，只有一個標準器，就只能判斷為一個朝代。收藏者是拿錢來買東西，雍正和乾隆不是一個價。永樂和宣德也差很多，永樂如果值500萬元，宣德就值400萬元，差100萬元呢。
專家判斷，不能信口開河，更不能模棱兩可。收藏者應多學、多看、多問、多比，不懂的東西不能輕易下手。
吳 雋：我們并不排斥傳統(tǒng)鑒定方式，但現(xiàn)代科技手段介入古陶瓷研究鑒定，是一種發(fā)展趨勢。
用眼力來鑒定，專家們看法不一致的現(xiàn)象，在考古界、文物鑒定界里是很普遍的。我們并不排斥傳統(tǒng)鑒定方式，但現(xiàn)代科技手段介入古陶瓷研究鑒定，是一種發(fā)展趨勢。
現(xiàn)在有熱釋光儀器的單位很多，都能給古陶瓷做鑒定嗎？
首先要明確一點，有熱釋光儀器并不等于能作文物鑒定。我們作科技鑒定也不是只用一種儀器、一種方法，是將多種方法結合來用，并經(jīng)過多次反復實驗才能得出準確的判斷。即使這樣，我們也承認，科技不是萬能的。比如，成分分析方法還會存在一定的系統(tǒng)偏差，還會因為鑒定者對古陶瓷知識的缺乏，而導致綜合分析的失誤等等。我們也在向有關部門建議，對于古陶瓷的鑒定不要過于盲目。鑒定者也要綜合各方面的信息，科學做出取舍。